明明他溫文的笑容如春風化雨,可配上他的動作,卻莫名地透出一股難言的嘲諷。
楚祐的尾指不自禁地又抽了抽,胸中一陣翻滾,眼神陰冷。
另一邊的顧燕飛也在看楚翊,不過,她看的是楚翊拇指上戴的翡翠玉扳指。
玉扳指上刻著線條簡練的麒麟紋,溫潤的翡翠玉料襯得他的手指白皙細膩,玉竹般的手指愈發修長。
這玉扳指他戴著真是好看!顧燕飛在心裡頗為自得地讚道。
她就知道她選的這個翡翠玉料適合他,她雕得也好!
下回她再送他什麼呢?
顧燕飛正思忖著,忽然,她半垂的眉睫一顫,朝門簾的方向看去,下一瞬,門簾被人從外麵打起,一個中年內侍疾步匆匆地挑簾進來了,稟道:“皇上,大長公主殿下剛剛醒了。”
原本還想說什麼的楚祐也就閉上了嘴,關於夏侯卿與卷宗的話題就此終止。
皇帝率先起了身,楚翊、顧燕飛與楚祐也都隨皇帝去稍間看望鳳陽。
太醫院的兩個太醫也在裡麵,太醫令滔滔不絕地稟了一通,說他們剛剛又給鳳陽把過脈,鳳陽氣血不足,氣滯血瘀,陰陽皆虛雲雲。
太醫令說的那通話在楚祐聽來都是廢話,沒半個重點,楚祐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放心上,他一言不發,隻是目光晦暗不明地望著躺在榻上的鳳陽。
鳳陽雖然醒了過來,但依然很虛弱,勉強笑了笑,隻跟皇帝說了一句“勞皇上擔心了”,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沉睡的鳳陽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發青。
既然此行的目的達成,楚祐也沒在南書房待太久,沒一會兒,就借口“不打擾鳳陽休養”提出了告退。
楚翊親自送楚祐出了南書房。
跨出高高的門檻後,楚祐踩著漢白玉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到最後一階時,就聽楚翊不鹹不淡的聲音驀地自背後響起:“七皇叔真的打算回封地嗎?”
楚祐頓住了步伐,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楚翊的這個問題。
他寬闊的肩膀在上方屋簷投下的陰影中,略顯僵直。
而楚翊似乎也不在意楚祐回不回答,語調不輕不重地又道:“揚州埋葬了數萬人,陰魂不散,待七皇叔來日回了封地,可要記得請幾位道長好好做一下法事,為那些枉死之人超度,免得他們的魂魄遊蕩人間。”
楚祐置於體側的雙手不禁緊握成拳,這一次,忍不住回了頭。
立於門檻前的青年五官俊美,目如月皎清輝,唇畔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他仿佛隻是好心提醒,又仿佛意有所指。
怦怦!楚祐的心臟失控地狂跳了兩下,心裡有些發毛,眸色幽暗。
他望著屋簷下那個眉目如畫的青年,思緒不由地回到了九年前的揚州台陵城。
回到了銘刻在他記憶中的那一天。
滿城的喊殺聲不絕於耳,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令人聞之欲嘔,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血流成河。
這是楚祐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屍山血海”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
此刻想來,楚祐又感覺到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又縈繞在他鼻端,看著楚翊的視線瞬間凝結。
楚翊淺淺一笑,優雅地拱了拱手,“七皇叔,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話落之後,他毫不留戀地轉過了身,又跨過了高高的門檻,往回走去。
隻留下楚祐站在最後一階台階上,目送楚翊修長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門簾處。
直到他的貼身內侍喚了一聲“王爺”,楚祐才回過神來,又轉過頭,繼續往宮門的方向去走去,大步流星地向前邁著步伐。
楚祐一言不發,腦子裡想的是楚翊剛剛說的那番話,翻來覆去地細思著,咀嚼著。
他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覺得楚翊方才的字字句句都是彆有深意。
“轟隆隆!”
天空中驟然響起一個驚心動魄的春雷。
一道閃電驟然自天空劈下,有那麼一瞬,把周圍照得一片透亮,也在楚祐那俊朗冷硬的麵龐上投下了詭譎的陰影,襯得他的表情陰冷異常。
閃電帶來的亮光一閃即逝,周遭隨即又暗了下來,一片昏暗。
楚祐不禁又想到了九年前的台陵城,塵封已久的記憶浮現在他腦海中。
城破之時,黑壓壓的越軍如潮水般湧進城內。
城內的大景將士群龍無首,被敵軍的氣勢所壓,節節敗退,越軍進城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無數的百姓也死在了這場戰役中,在如狼的越軍跟前,百姓們成了被獵殺的羔羊,隻能不斷地逃跑,哀嚎,求饒……
但他們依然免不了一死。
有的人被砍下了手臂、頭顱、小腿;有的人頭顱被砸得麵目全非,紅的白的黏在城牆上;有的人被一刀捅穿了身軀……
他在台陵城認識的那些人幾乎都死了……
又是一記震耳的春雷炸響在耳邊,也驚醒了楚祐。
楚祐又繼續往前走去,再沒有停留地徑直出了午門,上了馬。
當一人一馬疾馳而出的同時,地上發出滴答之聲,天空中淅淅瀝瀝地下起春雨來,雨勢越來越大。
路人紛紛奔走,沒一會兒,街道上已經看不到什麼行人了。
“嘩嘩嘩……”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形成一片密集的雨簾。
楚祐渾不在意,任由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與頭發,雨水沾在他的眼睫上,眼前模糊一片。
楚祐馬不停蹄地一路策馬奔馳,馬蹄踏過之處,濺起片片水花。
一炷香後,他就回到了康王府,王府的門房早就在翹首張望著,嘴裡喊著:“王爺回來了,王爺回來了!”
渾身濕透的楚祐充耳不聞,一眼就看到了一道自角門走出的倩影。
李雲嫆撐著油紙傘,站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含笑看著他。
大紅色的油紙傘映得她麵上似乎染了紅暈,麵如朝霞,小小的下巴柔和雋秀,勾勒出玉像般的清麗弧線。
隻這麼看著她,楚祐的心中就覺得一片柔軟、甜蜜。
這一刻,他的腦海裡浮現的是九年前,在揚州時,他和她的初遇。
那也是這麼一個淅淅瀝瀝的春日。
當時,她的手裡也是這般撐著一把傘,而他也是騎著馬,她被馬驚到,傘脫手而出,是他為她抓住了傘。
小時候的她好似一朵嬌嫩的水蓮,讓人看著就覺得憐惜。
“嫆兒。”楚祐朗然一笑,翻身下了馬,迎著瓢潑大雨快步朝她走去。
這一路騎馬過來,他身上早就濕透了,頭發、衣袍都濕漉漉的,幾縷碎發濕噠噠地黏在頰畔,顯得有些狼狽。
可他看著她的眸子出奇的明亮,灼灼生輝,仿佛他的眼裡隻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