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山林間, 細碎的陽光灑在少年瘦削的臉頰上, 溫柔而靜謐。
倏然, 少年睜開一雙眼睛,眸中金光一閃而逝, 那雙眼睛清透明亮, 黑白分明,一張一縮的瞳孔裡倒映出一條通體漆黑的小蛇。
小蛇正歪著腦袋, 一瞬不瞬瞅著他。
“大大,它跟著你好幾天了, 要不就你收它當蛇小弟吧。”小八已經有些同情這條“癡情”的小蛇了。
謝厭起身道:“不是說建國後不能成精的嗎?它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呀,大大。”小八捧著自己的小臉,哭唧唧道。
上個世界謝厭取得極為豐厚的功德值, 小八模糊的形態立刻變得清晰,看起來就是一個用兩條腿走路的小貓咪,全身雪白, 隱隱泛著淡金色光芒, 形貌憨態可掬。
小八對此極為不忿,明明99是隻大獅子, 憑什麼自己卻是一隻小奶貓?
謝厭沒管那條似乎啟了靈智的小蛇,徑自往山下走去,途中還不忘采摘一些草藥。
小蛇一直跟在他身後,鍥而不舍, 直到謝厭離開山林, 他才止住, 昂著腦袋,戀戀不舍地目送他離開。
“大大,它真的好可憐,要不你就當個寵物養好了。”小八回頭看了一眼可憐兮兮的小黑蛇,簡直要哭了。
謝厭拍向它的小腦袋,觸手毛茸茸的,不禁多摸了幾下,“你還是先心疼自己吧,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小八:“……”
回到沅水村,路上遇到村民,謝厭全程低著頭不說話,村民們也都習慣了,這孩子從小就沒爹娘,還是村裡的孤寡老人將他養大,前幾年老人去世,這孩子就很少再與人來往,真是可惜了。
被人同情的謝厭,拎著竹簍回到一間破敗的磚瓦房,尚沒進門,就聽見裡麵傳來磕磕碰碰的聲音,還夾雜著青年人惱怒的低罵聲。
屋裡的青年是他前幾日在山裡撿到的,至於他為什麼會獨自出現在山裡頭,謝厭並未過問,青年自然也不會主動告訴他,兩人相處這幾天,說過的話加起來就不超過十句。
若非他身具道法,在青年身上察覺出一絲緣分,他也不會一直讓青年待在這裡,且親自為他治傷。
見到他進屋,青年止聲,一頭黃燦燦的頭發在暗沉的屋子裡相當顯眼,他坐在簡陋的床上,一條手臂被吊起,另一隻手拿著一條碧綠的黃瓜,已經啃得隻剩一半。
謝厭估計是村民見他相貌俊朗,像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所以才對他這麼熱情好客,這幾天新鮮的瓜果經常往這送。
“我這胳臂什麼時候能好?”青年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天知道他為什麼要相信一個比自己小的少年會醫術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覺得之前的自己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
謝厭安靜地將草藥拿出來搗爛,背身回道:“半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將時間縮短到半個月已經夠令人震驚了,青年撇撇嘴,覺得他在跟自己開玩笑。
替青年換藥包紮好之後,青年瞅著謝厭極為清瘦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自在,“那什麼,我家裡人找到我後,我會報答你的。”
這個年代手機還沒有普及,青年作為富家子,本來身上是有通訊設備的,但不幸在山裡遺失了。沅水村不過是個貧窮的小山村,還沒有安裝電話,他身上沒有錢,現在又有傷在身,在這個世道上,寸步難行。
謝厭將竹簍放在門外,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女人的大哭聲,村民們俱圍攏而去,看著女人懷裡抱著的孩子,頓時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全身濕透,麵色青白,眼神陰沉,直勾勾地盯著周圍的村民,嘴角還掛著一絲獰笑,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可怖的事情,與平日裡頑皮淘氣的模樣完全不同。
這、這不會是中邪了吧?
“大妹子,怎麼了這是?”麵相忠厚的村長擠開人群,正巧與小孩詭異陰森的目光對上,心裡驚了一下,方問,“山娃子出什麼事了?”
他是接受過科學教育的,雖心裡生出幾分猜測,但到底還是不願相信,道:“他這情況看起來不太好,要不送去鎮上醫院瞧瞧?”
“作孽啊!”女人抽噎哭喊道,“他就是去遊了個水,回來就變這樣了!”
“村長說得對,送醫院看看。”其他村民紛紛附和。
聽到動靜的黃發青年也跑出屋子看熱鬨,恰在這時,圍觀村民散開一條道,讓女人和孩子出村,剛踏出屋子的青年就陡然與小孩陰森的眼睛對上。
心裡瞬間一悸,青年還沒來得及後退回去,那小孩就如同見到什麼獵物一般,瘋狂地向他跑過來,臉上還掛著詭異至極的笑。
媽媽呀!青年直接嚇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眼見那孩子就要衝到青年麵前,謝厭迅速一籮筐將他套住,小孩個頭不高,身體大半被籮筐困住,他想掀翻籮筐,卻發現這個籮筐穩若磐石,他急得發出一道淒厲的嚎叫,壓根不似人聲,反倒像傳說中的鬼哭。
“小山!”女人驚叫一聲,就要衝過來幫忙將籮筐掀開,卻被一經曆豐富的大嬸攔住,大嬸歎口氣道:“妹子,小山怕是被什麼臟東西給纏上了。”
畢竟沅水村外的那條河,不是沒有出過水鬼害人的傳言。
“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說這些封建迷信的話?”村長忍不住斥責一聲,那大嬸撇撇嘴,冷哼一聲,放開女人的手臂。
女人也聽說過水鬼害人的事情,見兒子如此,就已經猜測兒子是被水鬼附身了,可這畢竟是她的孩子,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受難。
她上前去掀籮筐,卻發現自己根本掀不開,小孩子在籮筐裡拚命亂抓亂撓,女人心疼極了,看向謝厭的眼神中帶著乞求。
謝厭轉首對一臉呆滯的青年道:“拿張草紙給我。”
青年回過神,趕緊去屋中拿出一張草紙,將紙遞給謝厭之後,他才猛然一敲腦袋,自己怎麼就這麼聽話呢?真是見了鬼了……額,可不就是見了鬼嗎?
青年常年混跡豪門貴族圈內,對那些信奉天師之事一直有所耳聞,更何況,因為自家大哥的病情,他們家也請德高望重的天師瞧過,所以他一見小孩的模樣,就懷疑是被什麼惡鬼附身了。
村民隻見謝厭接過草紙,用食指在上麵亂畫一氣,然後將草紙往山娃子露在外麵的小腿上一貼,瘋狂掙紮的山娃子立刻就沒了動靜。
謔!那草紙上明明什麼也沒畫,甚至連膠水都沒有,怎麼就能將山娃子定住呢?怎麼就能一直貼在山娃子的腿上呢?這謝小子莫非真有點能耐?
學曆最高的村長表示,他都快要懷疑自己受過的教育了。
眾人注視之下,謝厭伸手將籮筐掀開,露出小孩憤怒猙獰的麵孔,他一雙陰森恐怖的眼珠子死死盯著謝厭,仿佛在看著自己的仇敵。
“稚子無辜,你就不怕入不了輪回?”謝厭忽然開口,輕聲問道。
周圍寂靜無聲,大氣不敢出,都圍觀謝厭和水鬼的對話。青年悄悄往謝厭身後躲了躲,隻露出一顆腦袋看向那水鬼。
“為什麼要入輪回?當鬼比當人好……”嘶啞難聽的聲音從小孩嘴裡發出,小孩的母親幾欲昏厥過去,一直流著眼淚,小山到底是作了什麼孽啊?竟然被惡鬼附身!
謝厭不再廢話,右手呈握拳之勢,在小孩額上輕輕一擊,頓時一陣慘叫幾欲刺破人耳,謝厭神色未變,從小孩身體裡揪出一隻形狀醜陋的女鬼,當然,普通人是看不見的。
眾人隻是看他手裡似乎攥著什麼,然後見他手指輕輕一握緊,方才陰冷的感覺頓時消散,火辣辣的陽光澆在身上,讓人心生安定,這才是正常的世界嘛。
輕易將水鬼消滅,謝厭從小孩腿上撕下草紙,小孩頓時軟倒在地,女人立刻將他抱進懷裡,淚眼婆娑,又驚又喜又忐忑:“謝謝,謝謝,他沒啥事了吧?”
“被水鬼附身,身體以後容易受寒生病,不過他年紀小,多補補就好。”謝厭淡淡交待一句,便轉身回到屋子裡。
村民們用一種既困惑又敬畏的目光瞅著他的背影,村長忍不住歎口氣,這都什麼事啊?他不是在做夢吧?
屋子隔絕了眾人探究的目光,謝厭神情無波地收拾草藥,黃毛青年來到他身後,小心翼翼道:“那個,我叫賀子歸,加貝賀,之子於歸裡麵的子歸,你叫什麼?我聽大媽大嬸們都叫你小謝,隻知道你姓謝。”
“謝延。”
“具體哪個yán?”賀子歸撓撓頭,現在謝厭在他心中跟那些大師沒什麼兩樣,那麼輕易就將水鬼弄死,還會醫術,他一定是什麼隱門弟子!
“延伸的延。”
謝厭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小謝,剛才的事情真是太感謝了,我們家也沒什麼好東西,這些都是我們一家人的心意,你千萬彆嫌棄!”
賀子歸本來會以為謝厭這樣的高人不會接受這點謝禮,否則這麼有能耐的人怎麼可能還會住這小破屋?結果沒想到,他眼中的高人居然神色平靜地收下,一點推脫都沒有,甚至一句“不用謝”都沒有!
女人心裡還記掛著自己的孩子,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匆匆回家。
賀子歸看到籃子裡的一小袋米,幾十枚雞蛋,還有幾張十塊錢的鈔票,以及一些新鮮蔬菜,不由得眼睛一亮。他在謝厭家住這幾天,發現高人家什麼都沒有,要不是自己嘴甜,去彆人家蹭了幾頓飯,他恐怕早就餓死了,也不知高人是如何飽腹的?難不成真的餐風飲露?
這年代,米和雞蛋還是比較值錢的,這家人攢這麼多雞蛋肯定是為了賣錢,能送來這些已經足以證明他們家的誠意。不過這些在富家子賀子歸以及謝大佬的眼中,實在太過尋常。
“謝大師,你師從何門啊?能不能告訴我?要不然等我家裡人找到我,你就和我一起去京市吧,你隻要隨隨便便幫彆人看個風水捉個鬼,就能賺很多錢的,總比一直住在這裡強。”
見識過謝厭的能力之後,賀子歸儼然已成了話癆,對這個原本在他眼中陰鬱寡言的少年已經大變態度。
“還有,我能問一下,剛才那隻鬼為什麼看到我就發瘋?”賀子歸對這事百思不得其解。
謝厭想到那隻鬼醜陋的形貌,略帶笑意回道:“或許是因為你長得還算不錯。”
平常沉默內向的人一旦笑起來,會無端令人心生驚豔,賀子歸怔愣半晌,方不自在地撓了撓頭。
第二天一早,謝厭又去山裡頭修煉。待修煉完畢,乍一睜眼,黑色的小蛇依舊待在他麵前的草叢裡瞅著他。
謝厭心有預感,京市的某些人應該即將抵達沅水村,他必定是要去京市一趟的。
“我可能要離開此地,”他低緩著聲音說道,“以後我們就見不著了。”
小蛇依舊一瞬不瞬地瞧著他,隻是吐了吐蛇信子。
見它可愛,謝厭不禁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腦袋,小蛇似乎很通人性,乖乖伸過去碰觸他的指腹,還吐出鮮紅的蛇信子,想要舔一舔他的手指。
冰涼的蛇信子滑過皮膚,謝厭微微往後一縮,他從未見過如此有靈性的動物,有些見獵心喜。
“大大,要不我們養著玩吧,它真的好可愛。”小八睜著一雙藍汪汪的大眼睛說道,殊不知自己才是真的可愛。
謝厭沒回答,再次點點小黑蛇的腦袋,道:“我回去了。”也不管小黑蛇聽不聽得懂,就起身往山下而去。
小黑蛇與往常一樣一直跟著他,但在山腳處沒像之前那樣停下,反而往前探了探腦袋,卻仿佛被什麼撞上一般,細小的身體往後一揚,眼睛卻緊緊盯著漸行漸遠的清瘦背影。
它瘋狂地想將麵前的屏障撞開,卻徒勞無功,反而撞得一頭血,幾欲昏死過去。
忽然間,一抹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眼簾中,小黑蛇立刻昂首看向與它一“牆”之隔的謝厭,那雙略帶金黃的眼睛似乎帶著些委屈。
“大大,它流血了。”小八擁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見不得弱小受傷。
謝厭自然注意到它頭上的血跡,不過他現在對阻礙黑蛇下山的那個屏障非常感興趣。
道力覆於雙眼,眸中金光閃逝,眼前一層薄薄的透明牆將自己與小蛇相隔,這層透明牆上還刻畫著不少符文,想必是一個符陣。
在上一個世界,謝厭用兩百多年的時間將符陣研究透徹,此種符陣不過是用來針對某些山中靈物而已,在他眼中極為簡單易解,但他不知此處的符陣有何用意,不能隨意毀壞,可見小蛇這般可憐的模樣,他又莫名生出不忍之意。也罷,隻要他在,小蛇定不會傷人。
謝厭蹲下來,修長的手伸過符陣,指尖運起道力觸上小黑蛇的背部,道:“勿要反抗。”
小黑蛇相當聽話,乖乖任由謝厭在他身上刻畫符文,符文完成,它的整條蛇便被道力包圍,又因為沾上謝厭身上的氣息,自然輕而易舉地出了符陣。
出了符陣的小黑蛇立刻興奮地纏上謝厭的手腕,它通體色澤光亮,遠遠看去,就好像一隻黑玉手鐲一般。
不過這樣還是太過顯眼,如今夏季,小蛇又不能藏在衣服中,謝厭便將它先放在竹簍中,小蛇乖乖待著一動不動,如此看來,確似啟了靈智一般,但這個世界真的有成精的動物嗎?謝厭對此還是持懷疑態度。
回到家中,賀子歸從板凳上跳起來,連忙迎上去,道:“謝大師,你每天早上都去山裡修煉嗎?”他就是在絕望之時被謝大師撿到的,那天他好像遇到鬼打牆一般,一直出不了山,要不是謝大師,他可能早就被野獸吃掉了。
謝厭沒理會他的話癆,將竹簍放在地上,從裡麵拿出草藥,賀子歸連忙伸手來接,結果摸到一條軟膩的黑色小蛇,頓時嚇得直叫:“蛇!蛇!”
小黑蛇似乎瞅了他一眼,然後不再將注意力分在他身上,反而眯起眼眸,纏上謝厭的手腕,冰冰涼涼的觸感倒是令夏日的燥意減了幾分。
“天哪,大師,這是你養的寵物嗎?”賀子歸見狀,立刻壓下心中的懼意,強行讚道,“你可真有眼光!”
小八:“大大,他笑得好假。”
謝厭笑笑:“這人雖看起來乖張,實則心地善良,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裡,一定有其原因,現在對我如此熱情,應該也是有所求。”
他剛回答完小八,就聽賀子歸問道:“大師,你可聽說過失魂之症?”
謝厭將草藥碾成藥泥,示意賀子歸換藥,賀子歸乖乖任他擺弄,其神態倒是與小蛇如出一轍,思及此,謝厭不禁失笑,人與蛇如何能夠做比較?
“你是指魂魄離體?”謝厭邊幫他換藥邊問。
賀子歸狠狠點頭,“大師果然高明,既然大師了解此類症狀,那可有解決之法?”
將他的胳臂重新包紮住,謝厭點點調皮舔他手背的小蛇的腦袋,直到小蛇乖乖不動,他才繼續回道:“你怎麼確定就是失魂之症?畢竟醫學上還有植物人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