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這下閉嘴,跑到幾個帶槍的洋水手身邊,扯下裝火`藥和鉛彈的袋子,按蘇敏官的意思,丟進茅廁裡一鍋咕嘟了。
蘇敏官這才唇角一勾,露出個生意場上的應酬微笑。
“真是誤會。唔好意思。”
一隊英國水手頹喪地排隊離開。
蘇敏官蜷著手指,沒有放鬆,防著他們突然反撲。對方占人數優勢,若是狗急跳牆動拳頭,他也沒勝算。
不過洋人貌似沒有繼續興師問罪的意願。那長官尤其懊惱,用英語粗聲叱罵先前糾纏紅姑的那人,讓他趕緊回旅店呆著,彆再出來丟人現眼。
蘇敏官最後將那把上了膛的槍豎起,用細杆擰入,卸掉鉛彈,順門縫丟了出去。
他手裡攥著最後一枚鉛彈,關門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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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隻覺得自己的膜拜之情都不夠用了,不知道是該給蘇少爺作揖好還是鞠躬好,最後抄起柄掃帚,特彆殷勤地掃乾淨他腳下的鹹魚碎塊。
她儘量顯得不經意的問:“你怎麼會用槍?”
“洋槍?”蘇敏官也不經意地答,“過去家裡有錢,買來玩過。”
林玉嬋震驚了。近代封建資產階級這麼前衛,給小少爺買真槍玩?
紅姑從茅廁裡探出個頭,心有餘悸地環顧四周:“走了?”
蘇敏官點點頭。
紅姑趕緊朝他萬福,笑道:“若非敏官少爺路見不平……”
蘇敏官忽然神色一凜,提高聲音道:“紅姑,我今日不是白幫你,我……我要吃你燒的魚!”
就是死也不肯白做好事。林玉嬋噗的一樂,驚嚇之情去了一大半。
蘇敏官嚴肅地斜她一眼。
“那還用說?我正要殺哩!”紅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亂七八糟。她自嘲地笑了笑,卻也沒顯得多羞憤,大大方方地整理衣衫,彎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少爺,細妹仔,讓你們看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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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台邊,紅姑一邊用方言咒罵鬼佬不得好死,一邊把案板剁得咣咣響,給自己壓驚。片刻工夫,端上來一條魚,一碟菜,一大盆河粉。
那魚是林玉嬋最喜歡的清蒸豉油鮮魚。她本來是天天在紅姑這裡蹭飯的,高高興興地拿起筷子開吃。
蘇敏官顯然沒胃口。他撿起一條魚尾巴,心不在焉地喂小狗。
木蘭不知何時蔫不出溜地踅了回來,在他腳底下搖尾巴。
紅姑連聲催:“敏官少爺多少吃點,給個麵子。”
林玉嬋忽而想起來一件事,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問:“方才……”
蘇敏官放下筷子,“嗯?”
林玉嬋指指紅姑:“方才你對那洋人老爺說……你是她的……蝦子餅?”
林玉嬋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八卦了。倘若他是為了解圍隨口一說,事後難道不應該像古人一樣趕緊道歉,“事急從權,冒認丈夫,有損娘子清譽,萬望恕罪,巴拉巴拉”?
但要是他真跟紅姑是兩口子……這怎麼看怎麼不像嘛!
蘇敏官聽完她半句話,忍俊不禁,撥著筷子說:“阿妹,你很看不慣我單身一人?”
林玉嬋:“……”
這是古人該說的話嗎?
她被這話噎得臉上一熱。蘇敏官還記著她那日“假冒未婚妻”的仇,那明晃晃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在質問:你就這麼操心我的終身大事?
有時候林玉嬋覺得,這個世界早就暮氣沉沉,它的命運早已塵埃落定,人們再怎麼掙紮,都逃不出那個沉重的命運;
有時候她卻覺得,這裡很多“古人”一點也不像書裡、電視劇裡的那種古人。她在這個世界裡完全沒有先手優勢。對曆史進程的劇透無助於日常的雞毛蒜皮,每天好像掉進了個渦輪洗衣機,一天天被人牽著上躥下跳。
紅姑見她有點懵,也笑了,大大方方的抬頭。
“阿妹沒看出來嗎?我是順德媽姐——自梳女。不嫁人的。”
“自梳女?”
林玉嬋似乎看過紀錄片。清末,矢誌不嫁的少女自行盤起頭發,自力更生,獨身終老。
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有零星的自梳女,白發蒼蒼,結伴生活在華南和南洋各地。
這時節少女梳辮,婦人盤髻。紅姑天天盤著發髻,林玉嬋默認她已婚,卻從沒想過“自梳女”這個身份。
紅姑道:“我十八歲就自梳啦。打拚這麼多年,跟姐妹一起湊錢買了這個院子。今日她們回順德探親,我貪財,留在城裡賣魚,這才晦氣讓鬼佬纏上。要是大夥都在,哼,打也把他們打出去!”
儘管她一邊說一邊笑,但林玉嬋敏感地意識到,這次紅姑不得已而尋求男性的幫助,對她來說,有點丟臉。
所以蘇敏官儘管沒胃口,還是留下來做了個吃飯的樣子,以示和紅姑兩不相欠。
林玉嬋覺得很多事情一下子清明了,忍不住問:“你不嫁人,你家人不反對?”
這是什麼先進的理念,放到兩個世紀後,大概逢年過節都會被連環催婚。
紅姑笑道:“食得鹹魚抵得渴,反對又如何?我們那村子裡,快一半的女仔都自梳,反正有手有腳能搵食,何必嫁去婆家受氣?我家姐妹四個,大姐嫁去秀才家當小老婆,被逼著上吊了。二姐嫁去農民家,生孩子生死了。三姐被丈夫打斷了一條腿,爬著逃回了家。後來三姐拉我一起自梳,爹娘再也不說什麼。況且自梳女都是拜過觀音菩薩的,一旦自梳,誰也沒法強迫她嫁人。”
她輕輕哼唱:“自己的頭發自己梳,自己的衣服自己縫,自己的生活自己理,自己的苦樂自己享——”
林玉嬋好像發現一片桃源新天地,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紅姑紅姑,”她激動地輕聲問,“我也想自梳,怎麼走流程?”
蘇敏官正玩魚骨頭,聞言訝異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