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說,一邊朝赫德身後的幾個中國隨從使眼色,請他們幫自己說說話。
誰知隨從們也一臉無奈,努嘴指指外麵,意思是我家大人已經跑過好幾家商號了,並非隻來你們一家。
劉二順氣得直瞪眼,心裡大罵漢奸。
赫德唇角微彎,不帶感情地一笑:“不怕。本官看得懂。”
其實以往商行向海關報稅,確實是如劉二順所說,自行撰寫年報上繳,由專門的海關職員審閱,隻要和進出港的貨單基本對得上號,那官府多半是睜隻眼閉隻眼完事。但赫德新官上任,心高氣傲,不願意接彆人嚼過的饃,非要看這第一手原始資料不可。
劉二順再笑:“赫大人,聽說您辭了大英領館的委任,來做我們大清的官,全廣州人民都讚您忠義。敝號齊老爺提起您時,也是讚不絕口,囑咐小的們見著您一定要好好孝敬——這個,新製的武夷山特種紅茶,大人拿幾箱回去嘗嘗鮮?”
齊老爺可以隨時掏銀票賄賂上官,但這些小夥計無權動用鋪子裡的現銀,隻好曲線救市,拿茶葉湊數。好在德豐行的茶葉暢銷世界,也拿得出手。
赫德卻立刻變了臉色,激動地說:“你們以為本官隻是收稅的嗎?實話告訴你們,粵海關正在我的領導下進行改革。原先那個**的官場已經見鬼去了。我要建立的,是一個現代化、製度化的新式海關,它將和利物浦、布裡斯托、以及香港的海關一樣廉潔而高效。讓我看看——”
夥計們張著嘴,聽得半懂不懂,以為赫德說上了洋文。
赫德隨身摸出個小冊子翻了翻,冷冷道:“嗯,行賄長官以逃避審查,第一次,予以警告。”
這回聽懂了,嚇得夥計們趕緊把茶葉丟出去,一個個麵紅耳赤。
眼看黔驢技窮,寇來財隻好硬著頭皮從櫃子裡搬出一疊賬冊。
“大……大人請過目。”
*
林玉嬋在一牆之隔外頭看戲。
她上一次見到赫德,重病初愈加上緊張,沒對他留下什麼切實印象;這一次猛然看到,才對這個英國人刮目相看。
他才二十多歲,居然雄心勃勃的想要改革整個海關,治愈大清幾百年的沉屙頑疾,而且不惜親自躬行,來做實地調研……
就憑這一點,足夠他進曆史書。
剛才那巡撫大人跟他比起來,就像個城隍廟裡的泥塑像。
他的那些宣言,什麼讓整個大清官場“廉潔而高效”,旁人聽了可能不以為然,但林玉嬋知道,他百分之百是認真的。
也就是說,這裡夥計們的每一分怠慢和拂逆,都是在挑戰他畢生的理想。
赫德翻賬本翻得很認真,幾乎不眨眼。偶爾眼皮快速地合一下,長長的睫毛上下打架,旁邊夥計們也忍不住打個激靈。
林玉嬋忍不住想,難道德豐行真的有什麼偷稅漏稅、違法犯罪的勾當?
赫德忽然擰起眉頭,問:“為什麼不用本官年前推廣的西式記賬法?”
這些夥計們如何知道,胡亂答道:“這個……太難了,學不會啊。”
現下商行們通用“四柱記賬法”,是約定俗成上千年的習慣,就像漢語一樣,雖然模糊,勝在簡潔。而洋人推廣的複式簿記法,就像他們的洋話,瑣碎語法一大堆,看似精確,但用慣了中式賬簿的人也嫌累贅。
因此這複式記賬的推廣,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大家並沒有當回事,誰能想到洋大人會親自屈尊來查作業?
赫德指著一處又一處,厲聲道:“那這兩項款子對不上,是怎麼回事?這兩頁之間怎麼缺了一頁?這裡為什麼有塗抹的痕跡?”
幾個夥計瞬間滿頭大汗,連聲答道:“敝號向來童叟無欺,絕無偷稅漏稅!”
赫德有些不耐煩:“本官隻是問問嘛。”
這些夥計們有不少比赫德年長,但被他一喝,就像一幫扶不起來的學渣,對著個年輕的天才教授,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賬是掌櫃的和賬房記的,這些夥計學徒平時也不許看賬本,此時如何能答得出,支支吾吾的越描越黑。
赫德臉一沉:“那本官就當是作假了。”
劉二順不知是詐,急得血壓飆升,低聲催促寇來財:“趕緊出去找掌櫃的!找老爺!找詹先生!……實在不行,把少爺找來也行!快去快去!”
但老爺和掌櫃的此時不知身在何處。少爺更是不著家,不知道在哪個樓裡快活呢,豈是一時半會能搬來的。
赫德身後的隨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家時運不濟的商號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有人好心低聲提醒:“赫大人要立威,殺雞儆猴,你們趕緊解釋清楚吧。”
赫德咳嗽一聲,再次翻開他的小本本。
“捏造賬冊,偷漏稅款……嗯,先查封……”
赫德身後隨從指指手裡的公文袋,十分厚道地表示提醒:封條都帶好了。
夥計們撲通跪下了,連連磕頭:“大人高抬貴手!大人慈悲為懷!德豐行開業十五年來就沒觸過法條,您這樣是要敝號的命啊!大人看在小人們本分勞動的份上,要不先寬限幾日……”
赫德聽煩了夥計們的哀號,一把將賬本丟在地上。
“那就一頁頁給本官解釋清楚!”
眾夥計焦頭爛額之時,忽然後堂門被推開了,那個打掃衛生的妹仔憑空出現。
她拾起賬本,旁若無人地翻了幾頁,烏黑的辮捎落在泛黃的紙頁上。
“要麼,我來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林玉嬋:讓開,我要裝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