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匹夫有責”,站出來,硬著頭皮對賬。
賬本潦草,還好關鍵數字都清楚,她平日又格外留意過每日的對賬過程,從自己知曉的交易慢慢往前推,直到王全買她之前,再到年初……
赫德也逐漸眉目舒展,一邊打量這個狡猾的小女傭,一邊翻著海關留存的記錄一樣樣比對,最後有些好笑地評論:“你們怎麼一直在虧錢呢?”
這道題夥計們總算能答,爭先恐後地說:“年景不好,洋商也來的少,不如往年,不如往年!”
林玉嬋翻著賬本,也暗暗心驚。德豐行做著茶農和洋人的中間商,拿著高額的傭金,反手還能放貸收息,看似無本萬利,這兩年竟然一直是虧損狀態。
無怪赫德作為粵海關副總稅務司,發現德豐行上繳的稅款逐年減少,以為有貓膩。
但赫德緊接著又指著一處問:“雖是如此,某月某日,某洋行從德豐行收購茶葉若乾擔,每百斤茶葉二兩半白銀的正稅全部繳清。但你們的賬目上卻沒有相關的記錄。德豐行該繳的稅在哪裡?”
這問題普通夥計回答不了。茶行的雇工們等級分明,不是自己的職責不許過問,以免出現越權謀私之事。
林玉嬋卻不受這規矩的約束。她在進出乾活的時候經常聽到過王全的抱怨,馬上說:“我們交了啊,隻不過是交給‘厘金局’的。厘金局的人說,他們是奉巡撫衙門的命令,代扣稅款,充作軍餉,以便剿匪。對了,外國洋船按噸位收取的泊船費,也是我們交的。有沒有進海關的銀庫,我不知道。”
她在曆史材料裡讀過,鴉片戰爭以後海關改製,關稅直接輸送到中央財政,以充作戰爭賠款;而地方政府則失了財源,不得不對百姓變本加厲的盤剝,導致更多民變。
她故作委屈地一攤手:“我們總不能交兩遍稅啊。”
果然,赫德一聽之下,立刻又皺起眉頭。在他的小本本上記了好幾行。
林玉嬋開了這個頭,其他夥計也突然醒過味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訴苦:“官府盤剝得狠,每年都有不同名目的稅款,這些都是不走賬的!大人明鑒!”
這些話沒過腦子,赫德瞬間從中嗅出了無數漏洞。他臉現紅暈,碧綠色的眸子微張,興奮而克製地問:“所以交到海關的單據,都是偽造的了?”
夥計們瞬間臉白:“這……”
林玉嬋孤注一擲,點點頭,“我沒參與文書工作,但我覺得應該是。但這也不能怪茶行。地方官府首肯,交過厘金雜捐的貨物不必計入出口總額。如果真按那些名義上的交易數目去交稅,茶行早就破產了。”
眾夥計全都噤聲,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且不說她那些如數家珍的專業名詞是哪裡學的;洋大人的態度剛剛鬆動了些,她竟然自殺式地宣布,商行造假賬!
就算是他們先說漏了嘴,那她也應該死鴨子嘴硬幫著圓啊!
趕緊齊刷刷跪下來:“大人千萬彆信她,這婆娘信口亂說,她想出風頭,引您注意……她其實什麼都不懂……”
赫德按著太陽穴:“好吵。”
林玉嬋飛快地權衡了一下:商行被地方官府盤剝導致利潤下降、應交稅款減少,本質上和海關的利益是衝突的。
倘若換一個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大清官員,見商行交的關稅少了,必然會震怒,會治罪。
而赫德……
如果他的為人真的符合曆史書上的那段人物傳記,那麼他為了海關的“可持續發展”,必定會照顧到商行的盈利能力,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殺雞取卵地榨銀子。
況且商行總是要交稅的。交給海關,是用來抵賠款——條約都簽了,這錢橫豎沒法賴;交給清政府,不用想肯定是用來修園子、鎮壓農民起義……
互相比爛的結果,還是交給海關比較好。
林玉嬋抿著嘴唇,給赫德送去一個肯定的眼神。
要是換成茶行裡任何一個彆人,就算要他命也不敢這麼揭自己老底。林玉嬋若不是對赫德的為人和海關運作方式有一點點作弊式的了解,也不會答得這麼坦率。
就算她算盤打錯了,她自己也沒在茶行入股,不損失一文錢不是?
唯有一班夥計如遭滅頂之災,覺得這女人莫不是敵對商行派來顛覆本行生意的,她這短短幾句話,難道不是坐實了德豐行偷稅漏稅?
反正口說無憑,劉二順使個眼色,正想叫人把她綁下去,寇來財滿頭大汗地撞了進來。
“掌櫃的……掌櫃的回來了……”
*
王全飛也似地衝進鋪子裡,辮子梢在屁股上亂打,眼鏡歪在一隻耳朵上,臉上的油和汗一粒粒浮上毛孔,喘氣像風箱。
“小人見……見過……呼呼……見過、咳咳咳……”
他是從光孝寺附近的商鋪趕過來的。寇來財支支吾吾說不清,但王全聽到“洋人稅務官”就全明白了,丟下身邊的“勸捐隊”就轉身。沒叫到車,急得撒腿跑了一路,一顆心在嗓子眼裡橫衝亂撞,當年洋人火輪轟城他都沒這麼緊張過。
一進門,正好看到夥計們跪了一地,洋大人翹著二郎腿,坐在他常坐的那張紅檀木太師椅上,手指頭纏著自己一縷紅發,玩味地翻著櫃台上一摞陳年檔案,輕聲說:“麻煩啊……”
隻有林玉嬋一個是站著的,還在理直氣壯地說:“……其他商鋪應該也半斤八兩,不做兩份報表根本活不下去。隻是官府若來查,沒人敢說,哪裡有漏洞就補一下而已……”
王全癱成一團,覺得整個鋪子的屋頂都在眼前晃,隨時要塌下來。
他不知道“陰陽合同”這種事是誰告訴這死妹仔的。難道是賬房詹先生?除了他和自己,沒人知道啊。
但他比夥計們聰明,知道此時辯解無用,先打斷她再說。
“大膽!”他驚天一嗓,蓋過了林玉嬋的聲音,“跟官老爺說話為什麼不跪下!懂不懂規矩!”
說完自己先撲通跪下,磕了三個標準的響頭,然後拉著林玉嬋的袖子往下扯。
其實若非在公堂之上,見官的禮節不必這麼隆重。但王全精通世故,這舉動包含著討好的意味,並且同時隱晦地提醒洋大人:您是外人,我們才是土著,規矩還得我們教您。您見好就收罷。
果然,赫德也被他這一嗓子吼得有點懵,聽著夥計們亂糟糟地介紹:“這是我們掌櫃。您有事就跟他說!喂,妹仔,跪下!跪下!”
林玉嬋看了看赫德的一身筆挺西服,威風是威風,實在沒有想下跪的感覺。
看在他是未來大清財神爺的份上,她覺得自己態度已經夠尊重了。但他畢竟屬於“侵略者”陣營,她要真跪了就成漢奸了。
硬站著呢,又有點慫。
洋人不至於這麼執著於禮節吧?當初赫德拿藥救命,她也就給他鞠了幾個躬。
林玉嬋收斂神色,重新變回低眉順眼小女仆,整理袖子,乖巧地看著赫德臉色,等他說“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