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豆怎麼也沒人管?”蘇敏官問,“你家裡還有人嗎?”
林玉嬋想起那個爬著耗子蟑螂的“家”,心情複雜。
她搖搖頭,“隻剩一個弟弟,也走丟了,看樣子沒找回來。”
她和自己“弟弟”素未謀麵,也談不上有什麼親情羈絆,然而畢竟是個無辜小孩——彆說小孩,就算是條小狗,攤上這麼個一家之主也算倒黴,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
林廣福抽大煙抽壞了腦子,堅持認為小孩被洋人抓去挖心吃了,一提起來就痛哭流涕滿地滾。
然而不管是林玉嬋還是蘇敏官,都是跟洋人打過交道的,知道洋人也是一個鼻子一張嘴,不是西遊記裡的妖怪,不好這一口。
“也許是被騙去賣豬仔了?”蘇敏官沉吟,“你兄弟多大?”
林玉嬋:“賣豬仔?”
突然記起,那天赫德突擊查稅,臨走時莫名其妙地問王全,可曾知道走私豬仔的線索。王全則犯愣,說我們吃的豬仔都是鄉下販來的,不用走私啊。
此豬仔非彼豬仔。很顯然。
蘇敏官:“這兩年販豬仔的猖獗,誘騙年輕後生去南洋賺錢,實則禁錮人身,做免費的勞工。廣州人家裡若有男仔無故失蹤,多半是被賣了豬仔。”
他有些奇怪,問:“你在廣州住,沒聽說過此事?”
林玉嬋慚愧地想,還真沒聽說過……
大清的陰暗麵比她想的要豐富。她不解地問:“官府不管?”
蘇敏官道:“開始拐的都是窮人,沒人管;直到有富家子弟接連失蹤,官府才開始查,但也沒查到是誰乾的。還有人說,賣豬仔的根本就是官府本身。這些年財政虧空,他們悄悄把流浪漢、死刑犯什麼的賣到南洋去,開源節流……”
他總結:“所以,要是遲遲找不到人,也彆報太大希望。對了,眼下你這副打扮,也要小心被人騙到豬仔館去。”
他是經曆過家破人亡的人,對“骨肉分離”這種情景習以為常,淡淡安慰一句,不怕在人前顯得薄情。
林玉嬋苦笑:“謝少爺提點。”
路口分彆,蘇敏官翻了翻隨身口袋,確認方才交接的文件無誤,忽然眨眨眼,問:“你方才說,德豐行的炒茶作坊,無人值守的時間是……下月十日,對不對?”
林玉嬋驚訝地看著他。
他都懷疑是計了,還跟她確認日期?
蘇敏官聳聳肩:“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這人眼神敞亮,然而舉手投足都像蒙了一層霧,讓人看不穿他的意圖。
她忍不住好言相勸:“敏官少爺,你有沒有想過,洋人若真的偷學到了我們中國人的技藝,不出幾年,閩粵的茶農茶商全都要餓死啦。”
蘇敏官沒想到她會挑明了說,低下頭,微微一笑。
“阿妹,世界不同以往。”他過了片刻,才說,“靠嚴防死守是強不了國的。互通有無才能進步。”
林玉嬋一怔。道理都對,然而說出來的時機不對。早了一百年。
她義正辭嚴地說:“理是這個理,但洋人晚一年知道這秘密,咱們中國就多一年的外貿銀子。就算日後一定會有人告密,我也不希望是你。”
蘇敏官冷笑:“我那麼特殊?多謝抬舉。”
於是便有了點話不投機的意思。林玉嬋賭氣想,自己何必多管閒事。況且王全已經安排妥當,他就算想當漢奸也當不成。
她於是點點頭,意思是你好自為之。
蘇敏官笑道:“阿妹,收貨時回見。”
說畢,朝她拱手道彆。
轉身的瞬間,他眼看四下清靜,飛快地拉了一下她的辮子。
“扯平!”
林玉嬋一聲驚叫,急回頭,他無聲大笑,撣撣手,揚長而去。
*
林玉嬋這次成功完成“誘敵深入”的任務,回到德豐行複命。
王全對她的能力日漸信賴,左問右問,大致是問她蘇少爺有沒有上鉤,會不會起疑。
林玉嬋兩頭傳話,兩頭都疑神疑鬼,各自請她將計就計,她已經算不清自己到底是幾麵間諜,心累之餘,乾脆攤手:“他就算起疑不來,您的生意也沒損失。何必多慮。”
王全想想也是,轉頭去設計圈套——作坊的安保漏洞怎麼賣破綻,裡頭的茶葉如何處理,炒製的記錄該怎麼偽造,“操作手冊”如何修改,才能看似正常,其實缺德,再優質的茶葉都能給毀成藥渣渣。
當然,作坊內外還得象征性地安插幾個保鏢,讓他不太容易得手,最好等他得手以後,大呼小叫地追上一陣,方才顯得“秘方”真實。
這些都悄悄的做,連詹先生他們都不告訴。
布置完畢,王全越想越得意,腦海裡已經勾勒出一幅幅圖景:“漢奸”千辛萬苦盜得假秘方,珍而重之地呈給英國鬼佬。鬼佬如獲至寶,立刻揚帆起航,跑到印度如法炮製,當年阿薩姆紅茶顆粒無收,阿薩姆公司即刻倒閉……
王全是生意老油條,當然知道這些美夢未必能全然實現,然而就算實現一兩成,也是大快人心之事,足以讓他在廣州商界一鳴驚人,萬人稱頌。
王全眯起眼,得意地哼起京中時興的戲曲《群英會》來。
“我有心放他回營門不鎖……假意兒佯裝睡和衣而臥,偷眼看仔細觀他行事如何?……哈哈哈哈哈……”
*
林玉嬋回到齊府,還沒站穩腳跟,就被管家征用去乾活。齊安成齊少爺附庸風雅,從歐洲定做了一批西洋樂器,打算聘請樂師,組建廣州第一個西洋樂隊。
運來的有大號長號、大提琴小提琴,還有一個巨大的箱子,裝在簡陋的板車上,裡麵明顯是架三角鋼琴。
“推!”
府裡的妹仔都是當牲口使的。林玉嬋隻能俯首甘為孺子牛,咬著牙推鋼琴。
地上一個坑。她手上一震,眼看車輪跳動,那箱子就要往下滑,她細細的胳膊擋不住!
另外兩隻細胳膊幫她抵住了鋼琴。車輪跳過小坑,箱子裡傳出嗡的一聲和弦。
林玉嬋轉頭一看,幫了她一把的那個妹仔圓圓臉,是小鳳。
小鳳不冷不熱地嘲諷:“這麼大個腳板,乾活一點不牢靠,哼。”
林玉嬋回敬:“臭美妞,乾粗活還穿新衣。”
小鳳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是用少爺賞下來的香雲紗剛剛做得的,秋日裡穿上正應季,肩頭的粉筆印還沒洗下去。
小鳳怒視林玉嬋,又看了看自己簇新的衣擺,忽然撲哧笑了,嘴裡嘟囔罵一句,彎腰和林玉嬋一道推琴。
管家見這兩個妹仔居然還有說有笑,怒道:“賤婢!知道這琴多少銀子嗎?把你們論斤賣了都賠不起裡麵一根弦!”
林玉嬋裝聾,心裡估算這琴拿到21世紀該值多少。
德豐行的生意江河日下,她親眼看見賬麵上的巨額虧空。少爺哪來的錢買這麼多原廠進口樂器,還萬裡迢迢的船運到中國?
大概是吃家底吧,她想。
可是齊老爺從發跡到現在也才十來年,又有多少家底可以吃呢?
*
此時秋意已經濃厚,等到慈禧壽誕之日,更是刮起台風,連日下了好幾場雨,澆滅了廣州顯貴們“與主同樂”的興頭。
商鋪下了門板,小販提前收工。碼頭裡濁浪翻滾,方圓幾裡地都能聽見船隻相碰的聲音。
即便是如此天氣,還是有不少船隻頂著風浪入港。
水上討生活的人,容不得一絲怠惰。
一艘小舢板乘風破浪,順著支流彙入珠江,在風中左右搖擺,艱難地泊在了岸邊。
紅姑掛好槳,收了帆,擰乾褲腿裡的海水。手搭涼棚,遠望那黑暗中的珠江碼頭
那日紅姑被幾個洋水手調戲騷擾,雖然得以脫身,但蘇敏官提醒她要小心報複。她嘴上雖硬,實則怕死,回順德老家貓了許久,打聽到外國火輪確實走了,這才悄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