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2)

“金……什麼?”

林玉嬋恍恍惚惚的,油燈的微光照在蘇敏官小少爺的半邊臉上,勾勒出年輕而清澈的眉眼。往日那種柔和而有分寸的氣質倏然不見,全身上下散發著鋒利而凜冽的味道。

他臉上帶著少年特有的孤傲神色,欠身回禮。

她喃喃道:“不對,金蘭鶴不是已經死了……”

英勇就義,身首分離,人頭被官府高高掛起,跟她對視了大半天,她連那張粗獷的臉上哪裡有血跡都記得清清楚楚!

空降到這個世界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這刺目的紅,那殘酷的場景深深刻在她的噩夢裡,她永遠不會忘。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難道真如民間傳說,什麼金蘭鶴死而複生,鬼魂到處搗亂,鬨得滿城風雨……

可蘇敏官神智清明,完全不像鬼魂附體的樣子啊!

她心中驀地劃過一個很武俠的劇本:年輕有為的武林盟主,九死一生逃出反派魔掌,死的隻是替身……

——這劇情太複古了,不該發生在大清啊!

這一串胡思亂想都在一瞬間。蘇敏官正在快速吩咐:“兩個出入口都有人守著。大家拿出力氣,卸掉牆磚,從靠江一側出去。時間緊,彆耽擱——對了,叫我敏官。混成這樣,莫講排場。”

眾人輕聲齊應,拖著傷病累累的身子,地上找到木棍鐵片,開始徒手拆牆。

輕飄飄的噪音彌漫整個庫房。死氣沉沉的空氣被攪出漣漪。

蘇敏官又蹙眉,問:“怎麼隻這麼點人?”

先前那絡腮胡子歎口氣答:“其餘的兄弟們時運不好,已被送上船,說是賣到秘魯去了。唉,清廷歹毒,要咱們命不說,還得要我們客死他鄉,永世回不來!”

蘇敏官神色陰暗,點點頭,不再說話,火`槍柄倒轉,開始撬磚縫間的灰。

他卸掉一塊磚,這才注意到林玉嬋呆若木雞地站著,一副懷疑人生的模樣,嘴都忘記閉上。

他忍俊不禁。這亂入的妹仔真是給今日帶來好大樂趣。

他好心解釋:“我不是鬼……”

忽然想起那天在亂葬崗,被這姑娘嚇得差點靈魂出竅,以為她鬼附身,出了好一番醜。

今日陰錯陽差,終於找回臉麵,把她也嚇了回去。蘇敏官心情大好,笑容又深了些。

“阿妹,幫忙。趕在旁人發覺以前溜出去,你還能回齊府睡上後半夜的覺。”

林玉嬋混混沌沌地搖頭,魔怔似的重複:“金蘭鶴不是、不是已經死了嗎……那腦袋……”

“金蘭鶴是名號,不是一個人。”他身材勻稱,力氣卻不小,徒手卸下半塊牆磚,一心二用地給她掃盲,“天地會分五祖五房,金蘭郡代指廣東;康熙年間總舵主陳近南號仙鶴,因此後世會眾以鶴為尊。金蘭鶴便是廣東省分舵主的名號,傳到我這裡是第七代。官兵不識,以為是人名——喂,彆愣著,幫忙啊。”

林玉嬋乖乖蹲下,跟著蘇·敏官三世·洋行買辦·金蘭鶴七世·天地會廣東分舵主·鴿子籠解放者·小白少爺,一道搬磚。

大雨滂沱,雨點敲在泥坑裡,響聲隆隆震耳,完全蓋過了這裡敲牆裝修的噪音。

她問:“你這個舵主做多久了?手下有多少人?”

蘇敏官用眼神指指:“就你看到的這些。其餘的,去年起義失敗,已被官兵屠得不剩幾個。上一位分舵主——就是腦袋掛在城牆的那位金蘭鶴,是我家舊交,我稱他世伯。我家獲罪之後,全憑他庇護,我才得以平安長大,他是我的再生恩人。他傷重而死時身邊無人,隻好傳衣缽給我,讓我聯絡兄弟省份的會眾,以圖東山再起。”

林玉嬋問:“那,你又為什麼在怡和洋行……”

蘇敏官嘴角微微冷笑:“反清複明又不能變銀子出來。我得吃飯啊。”

他說得很快,交代完基本的信息之後,卻又陷入沉默,不易察覺地微微皺起眉頭。

他想起了那顆掛在城頭上的、死不瞑目的人頭,有些自責地發現,自己對那人的感情,並沒有跟林玉嬋敘述得那麼深。

提起“反清複明”的時候,也並沒有像其他會眾那樣熱血沸騰。金蘭鶴總說他太過年幼,還不能理解這四個字中的血海深仇。

他機關算儘,騙了洋人騙茶商,走到今日這一步,多半也隻是為了“責任”兩個字而已。

責任儘完以後呢?怡和是不可能回去了。從現在起,他一無所有。

他掐滅這些想法,滿不在乎地指指自己腰間的火`槍,微笑道:“喏,這便是金蘭鶴的信物。你拿著它,你也是金蘭鶴——哎,你彆這麼看著我。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著,今日人救出來,我就掛印走人。你不是心水洋槍嗎?我送給你。”

林玉嬋哪敢接這茬,轉而問:“你是十三行的少爺,你家怎麼會交往……反清人士呢?”

蘇敏官反倒訝異,笑道:“阿妹,你真是廣州人麼?過去十三行裡,半數的商人都是會黨。因著十三行是納稅大戶,朝廷睜隻眼閉隻眼,很少追究——我以為人儘皆知呢。”

林玉嬋:“……”

大清果然要完了。

她捋了捋思路,忽然說:“但是你沒遵守他的囑咐,你還是留在了廣州。”

蘇敏官忽然哀怨地看了林玉嬋一眼,“我行李都打好了,隻是念及舊交,臨走時想冒險憑吊一下世伯……”

後來的事林玉嬋猜也猜出來——憑吊就憑吊吧,誰知意外在埋亂黨的墳堆裡發現了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還破天荒的濫發好心,預支了明年的善事指標,長途跋涉把她送到教堂裡治病。結果被官兵盯上,剛踏出教堂就被繩之以法……

“所以官兵抓你不冤枉。”林玉嬋嚴正指出,“你就是如假包換的叛匪!”

“你好像並不驚慌。”蘇敏官有點詫異,打量她片刻,“後悔贖我了?也不像。”

尋常人聽見謀反兩個字就發抖,她怎麼好像還挺興奮?

“我點解要驚?”林玉嬋不假思索地說,“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國人民首要的曆史任務,你們才是進步的力量!”

她剛說完就捂嘴,瞬時臉紅一片,腮邊熱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舌頭粘在嘴巴裡。

曆史政治背多了,這些話簡直是條件反射說出來的。一激動,還講的普通話!

不會、不會觸發什麼蝴蝶效應吧……

好在蘇大舵主具有相當的“曆史局限性”,眼下環境又實在不適合學術清談,這幾句胡言亂語他一個字沒聽懂,當然也懶得屈尊下問。

“講白話。”他死要麵子,“我又不是客家人。”

林玉嬋趕緊乖乖點頭,下一刻才反應過來:

客家姑娘多不纏足,而她的口音畢竟和百多年前的粵語有些微差彆,他大概一直把她當客家人……

蘇敏官隨即收起笑容,告訴她:“不過托你的福,坐了幾日牢,倒讓我聽到風聲,說有一批被捕的會眾並沒有全死,不少被官府和行商勾結,準備賣到海外去當勞工。我欠世伯良多,總得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再說。”

磚牆連著一小塊石基。蘇敏官的一雙手沒跟著閒聊,迅速從□□袋裡倒出一掌藥粉,小火點亮,燒灼片刻,石塊焦黑,他輕輕一個肘擊。

簌簌幾聲輕響,磚牆被他擊出一個小洞,凜冽的空氣夾雜著雨滴,一陣陣湧了進來。幾個人輕聲歡呼,湊在洞口大口吸氣。

一道閃電,照亮了洞口那些汙漬滿臉的麵容。

林玉嬋用手挪開地上的碎磚,抬頭問:“接下來,你們要去哪?”

蘇敏官抿著嘴,仿佛沒聽見。林玉嬋待要問第二遍,醒悟過來,住了口。

炮灰死於話多。在他眼裡她大概就是個炮灰路人甲。

就在此時,嘩啦幾聲響。磚牆被大雨一衝,根基鬆動,眾人合力,終於敲出一條可以通人的生路。

外麵是河灘,火光明滅,有人值守。

蘇敏官輕聲道:“販豬仔是見不得人的生意,這些應該不是官兵,而是鄉裡雇的團練。阿妹,你方才說,王全帶了幾多人?”

林玉嬋想了想,說:“大概有二十來個家丁保鏢。”

頓了頓,又機靈地補充,“原是準備等你偷了秘方之後佯追的,沒帶多少武器,多是棍棒之類。”

蘇敏官朝她一笑,命令會眾:“注意安全。”

眾人早就做好準備,抄起木板鐵條等雜物,魚貫而出。

林玉嬋突然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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