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同時回頭。
她輕聲問:“剩下的人,能不能也放了?”
她心中翻湧著一股很憋悶的氣息,好像悶了一個禮拜的黃梅天,急需一場暴雨當頭澆下。
她回頭看了看那綿延無儘的鴿子籠。燈光照亮離她近的幾個囚犯,他們眼含乞求,望著那新鑿出的牆洞,小聲說著含糊的話。
德豐行還兼營販奴生意。林玉嬋對此完全出乎意料,仔細一想,卻又不奇怪。
這個世界的人也許對蓄奴司空見慣。然而林玉嬋接受不了這種行徑。她強烈覺得,自己在德豐行當妹仔、當學徒的這幾個月,完全是奴隸販子的幫凶。
她看著蘇敏官,征求他的意見:“他們都是無辜百姓,要是被販去海外,十有**沒活路。”
蘇敏官沉默片刻,油燈的光照在他半邊臉上,他神色漠然,眸子漆黑,好像入夜後的珠江水。
“我救不了這許多人。”他最後說,“生死有命。”
有人已經爬出牆洞,回頭催促:“敏官,快走!”
林玉嬋輕輕咬嘴唇,下定決心,說:“那,你們先走。我……我再留一會兒。”
蘇敏官眸子一暗:“為什麼?”
林玉嬋微笑,指指胸口:“良心痛。”
不指望他能理解。她比他們晚生了一百五十年,過慣了沒有壓迫的人生,有些東西已紮根於本能,就算撞了南牆也改不掉,就算死過一次也不會妥協。
穿越過來幾個月,她覺得自己始終沒有完全進入“狀態”。也許她永遠也不會進入狀態。
要是她現在為了所謂的“入鄉隨俗”而對人間慘劇袖手旁觀,那她不如明天就裹上小腳去伺候齊少爺。
她用力在蘇敏官背後一推,假作不耐煩:“走佬走佬,彆礙事!”
他點點頭,招呼同伴迅速離開。
林玉嬋飛快地撿起地上的鐵釘,分發給鴿子籠裡的人。
一開始,人們猶豫畏縮。但過不多久,幾雙急切的手就伸了出來。
“出去之後快跑!”林玉嬋大聲道,“各走各路,返鄉下,官兵分不出精力一個個的尋你們!”
她粗略估算過了,外麵這些民間團練武裝,戰鬥力跟這些缺吃少穿的囚犯相比,一對一肯定完勝,一對五就未必能占便宜;而鴿子籠裡關著的準豬仔,人數在守衛的十倍以上;如果他們分散逃跑,還能順帶幫著蘇敏官他們吸引守衛力量。
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一個“快”字,不能落單。
囚徒們手腳上掛著麻繩,褲腿上沾著屎尿,蹣跚著爬出洞口。
忽然,有人回頭,擔憂地問:“姑娘,我們都已被迫簽了合同,做三十年苦力才能還清船票錢。要是我們返家,老板會不會拿著合同去討債,把我們的仔女姊妹都抓走?”
很多人附和:“是啊!那船票錢我們幾輩子也還不清啊!姑娘,你是女菩薩,你能不能跟老板說說,把合同還給我等?”
林玉嬋哭笑不得,這些大哥也太天真了吧!那血淋淋的華工死亡率,難道會寫在合同上?
她催促:“彆管合同不合同的,先逃出去再說!老板不把豬仔當人看,等上了船,你們說不定連命都沒有了!”
有人搶著跑了,有人卻猶猶豫豫,半天了還在互相商議。
忽然有人大叫:“守衛來了!發現我們了!大家快回去!”
倉庫裡的動靜終於引起了門口守衛的注意。狂風送來一陣呐喊,一道閃電劈進珠江,映出了幾杆刀槍的冷光。
而這些囚徒大哥的第一反應,竟是掩耳盜鈴地回到鴿子籠,假裝無事發生!
林玉嬋氣得耳朵冒煙,就想丟下他們,自己跑路完事。但隨後靈機一動,撿起地上的油燈,照著牆角丟過去。
豬仔館裡肮臟穢臭,處處堆著竹枝、木板、麻繩等雜物,見火就著。
火勢不大,但在黑漆漆的空間裡,一小團亮光燃燒跳動,也惹人注目。
林玉嬋叫道:“著火了!快跑啊!”
眾囚徒這才慌神,慌不擇路地湧到牆壁缺口,比林玉嬋苦口婆心勸得快多了。
“尊重個人選擇”之類的現代價值觀,在這種極端情況下就是狗屁。還是暴力趕人最管用。
守衛趕到牆壁缺口,大吃一驚,不自覺地退讓。
本以為隻是幾個豬仔沒鎖好,怎麼居然集體越獄了!
屁股後頭燒著火,前方的守衛麵帶怯意,一群烏合之眾終於奮起,借著人數優勢,大叫著平推出去。
此時地道裡傳來腳步聲,幾道火光在牆上亂竄。王全的聲音在地道裡語無倫次地大叫:“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些豬仔都是新加坡橡膠園定好了的,要是跑了,我得付違約金!快截住!——哎呀,怎麼著火了,快去端水!通知官府,彆張揚!蠢蛋,往哪走!”
王全王掌櫃在作坊外麵守株待兔,準備將竊密的漢奸甕中捉鱉,誰知卻半天不見動靜,帶人進入作坊一看,才終於如夢方醒,所謂怡和洋行的買辦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談了那麼久的茶葉,卻原來是衝著豬仔去的!
林玉嬋扯亂頭發擋住臉,準備混在人群裡趁亂溜走。
德豐茶行裡,沒人知道她今日在場。正如蘇敏官所言,隻要能順利離開河灘區域,她就能安全回到齊府睡覺。
前提是,不能讓王全看見她。
她跑到牆壁缺口,待要往外翻,忽然有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推得她倒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地上。
“哎唷……”
是個急於逃出去的大漢。缺口小,倉庫裡囚的人多,此時已經開始擁堵,眾人拚了命的往外擠,擠不出去的也用手扒緊牆磚,防止旁人從自己身邊蹭過去。
眼看王全提著燈走近,林玉嬋扭過臉,拍拍身上的土,再次衝到缺口旁邊。
“讓一讓,讓我出去!——喂,你們彆擠在一起,把牆磚再敲掉些啊!洞口敲大了就走得快!”
此時已經沒人聽她話,自然也沒人願意犧牲自己逃命的時間去搬磚,有現成的洞口,搶就是了。
方才還管她叫“女菩薩”的一個後生仔,用力將她推搡到一旁,惡狠狠地說:“走開!不許跟我搶!”
林玉嬋用兩隻手從人和人之間扒出縫隙,使出吃奶的勁往外擠。
說也奇怪,方才還神虛體弱的一群囚犯,到了逃命的關口,都奇跡般的滿血複活,成了力大無窮的壯小夥,爭先恐後地搶行,林玉嬋一個瘦弱小姑娘,想見縫插針都不可能,根本就是蚍蜉撼樹。
嘩啦一聲,磚牆終於禁不住多人的重量,向下倒了一大片。擠在前頭的人失去平衡,東倒西歪地撲了出去,叫喚成一片。林玉嬋隻覺得腰上一撞,不知被誰帶倒在地,緊接著一隻腳踩上她耳邊碎磚,躍出了牆。
林玉嬋大駭。這是要發生踩踏!
她捂住頭,一邊大叫一邊往外爬。然而囚徒們逃命心切,完全顧不上腳底下還有個瑟瑟發抖的小姑娘。
即便是她分發了鐵釘,撬開了籠子,催促他們快逃。
林玉嬋耳邊轟隆轟隆聲音不斷,一隻腳踩到她的發辮,痛得她渾身一縮,隻能更用力地蜷起身子。有人看見了她,卻沒有伸手拉,而是順勢把她的身軀當成墊腳石,毫不客氣地踏了上去——
千鈞一發之際,林玉嬋隻覺得肩膀一緊,讓人拖出好幾尺,轟隆隆的腳步聲突然顯得遙遠而微弱。
她驚魂未定,撐起身子,拍掉眼前的灰土。
蘇敏官渾身濕透,幾滴晶瑩的水珠沿著他臉頰的輪廓彙到下巴尖,他用手背擦掉。
“會眾兄弟們都安全撤了。”他麵帶笑意,“我掐指一算,女菩薩自身難保。”
林玉嬋狼狽地笑了,喉嚨堵住,說不出個“謝”字。抬頭看看,豬仔們已逃出大半,有些人被踩得厲害,倒在洞口亂叫喚,被王全帶人控製住。
但大勢已去,十個裡跑了七八個,王全愁眉苦臉,喃喃計算著損失。
守兵們也已趕到洞口,大呼小叫,燈光投下狂亂的影子。林玉嬋心裡一沉。
牆洞現在終於不擁擠,但也不可能再從那裡出去了。
手腕一緊,被蘇敏官用力拽開好幾步,躲入暫時的黑暗。
“原路返回。”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