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1 / 2)

蘇敏官傷後虛弱,隻能把大部分體重靠在林玉嬋肩膀,一步步走進海幢寺大門。

林玉嬋第一時間就明白了,為什麼紅姑說這個寺廟“怪裡怪氣”的。

山門高大,道路寬敞,在白天應該是香客如雲的一個尋常寺廟;到了晚上,門口居然守了兩個彪形大漢,即便是夜半,也雙目晶亮,一臉警覺。

一株巨大的鷹爪蘭拔地而起,月光中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蘇敏官喘息急促,懶得費力說話,微微抬起右手,比了三道變幻莫測的手勢。

大漢肅然起敬,低聲道:“八仙過海,古木逢春,國泰民安。”

接著拱手退下。

林玉嬋:“……你們這接頭地點選的,寺裡和尚沒意見嗎?”

“這裡哪有和尚?”他忍俊不禁,捂住傷口,嘶啞地說,“你想想……你是明朝遺民,不敢公開違抗剃發令,又實在不願留那豬尾巴……你怎麼辦?”

林玉嬋恍然:“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蘇敏官:“你不是會眾,原本不該進來。這樣……我教你一些切口,你背熟,有人問起,就說……就說是我剛發展的新人。還未來得及燒香。”

林玉嬋喜道:“那我是不是輩分特彆高?”

武俠不都是這樣嘛,大佬的關門弟子,開局就有一堆徒子徒孫。

小少爺白她一眼:“天地會幾百年,輩分早亂了,現在按年紀排。你若入門,妥妥倒數第一。”

林玉嬋無話可說,隻能臨陣磨槍,跟他學了幾套暗號。倒都朗朗上口,不難記。

推開一個偏殿的大門,裡麵燈火暗淡。裝門麵的佛像滿身黴點,慈眉善目地注視著門外的來客。

殿內,幾十個剛剛逃出豬仔館的會眾,正七倒八歪地休息。

有人看到蘇敏官,一躍而起,叫道:“金蘭……敏官回來了!”

眾人一擁而上。先前跟林玉嬋說過話的那個絡腮胡子大叔吊著右手,豪爽笑道:“我就知道,敏官人小鬼大,對付官兵有一套,不會有事的!傷得怎麼樣?”

蘇敏官餘光瞥了一眼林玉嬋,對於自己被評價“人小鬼大”感到很丟麵子,咳嗽一聲,淡淡道:“誠叔說笑,你們身上都有傷,都請坐。”

眾人豎大拇指,嘖嘖稱讚:“這孩子穩重,小小年紀,真有老舵主風範。”

說完大家一片唏噓。

蘇敏官又瞟了一眼林玉嬋,唇角抽動,決定不說話。

一個和尚忽然叫道:“敏官,這細路女是誰?”

遇見姑娘不叫“女施主”,可見是個假和尚。

蘇敏官按照之前商量的口風,說:“這是入會的新人……”

林玉嬋還沒想好怎麼跟各位叔伯打招呼,幾個人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

“敏官,你也太隨意了!海幢寺不是女會眾能來的。你應該讓她先去漱珠湧西岸的天後廟,拜了地母姐妹,燒了香,才能過來。否則不是壞了風水!”

林玉嬋突然聽到談論自己,有點發愣。

怎麼這農民起義組織裡還歧視呢?

蘇敏官也是一怔,然後笑了:“還有這規矩?我小小年紀,沒聽說過。”

眾人見他不接這茬,似乎這才記起他是金蘭鶴傳人,乾笑道:“舵主說了算。”

林玉嬋也不生氣。畢竟她是真·夢回大清,人人平等才有鬼了。

眾人席地而坐。林玉嬋看到一壺燒過的白開水,很不見外地喝了一大碗,又給蘇敏官端了一碗。他一飲而儘。

舵主在場,大夥七嘴八舌地問:“舵主救了我等性命,接下來怎麼辦?”

剛剛從豬仔館死裡逃生,身上還帶著傷痕和血跡,這些不怕死的反抗者,就開始興衝衝地暢想。

那和尚首先叫道:“當然是秉承老舵主的遺誌,去廣州府衙,再殺狗官!”

這提議沒得到多少附和。天地會組織鬆散,骨乾力量基本都犧牲在上一次廣州起義了,再樂觀的人也不敢附和。

大家不約而同地說:“去北方!反正我等的家業已經廢了,不如去投太平軍!敏官,等你傷好,咱們一道上路,重新召集人馬,到了南京,讓他們給你個將軍當當!”

太平天國此時已在長江流域攻城掠地,不但百姓們人儘皆知,就連沙麵租界裡的洋人報紙,也偶爾刊登時評,解讀南京的時局。

天地會很早就和太平天國互通聲氣。廣州起義也是得了太平軍的支持。可惜失敗了。

因此眾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投奔太平天國或許是最佳出路。

蘇敏官還沒回答,林玉嬋脫口而出:“不行!”

幾十雙目光刷的落在她身上,多有不滿。

林玉嬋抿著嘴唇。難道能說,如果她曆史書沒背串行,太平天國隻剩不到三年壽數,1864年就是大限?

現在沒有電話互聯網,消息傳得慢,時效性極差。這些人對太平天國的印象,也許還停留在前幾年大軍攻克天京的全盛時期。

但……林玉嬋心裡又突然一動。假如她真的能劇透曆史,倘若她小小地撥動曆史的齒輪,命運的走向,會不一樣嗎?

蘇敏官輕飄飄地看她一眼,輕聲說:“我同意。不該去找太平軍。”

幾人同時問:“為什麼?”

“上次廣州起義,太平軍許諾三十萬兵馬相助,結果又變卦,說什麼天京告急。所以我有理由懷疑,太平軍眼下現狀,並沒有咱們想的那麼美妙。”蘇敏官的傷處絲絲抽痛,他用衣襟蓋嚴,輕輕揉按傷口邊緣的肌膚,“況且,就算日後起事成功,推翻了朝廷,新朝廷叫什麼,他們跟咱們商量過沒有?”

絡腮胡子誠叔一愣,“自然是大明啊。”

蘇敏官微微冷笑。

誠叔沉下臉,補充道:“咱們也不是冥頑不化的人,這些都可以成功之後再商量……”

蘇敏官忽然問:“你們知道照相術嗎?”

大夥懵懂點頭。廣州對外開放已久,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多,也曾有洋人支個大木架,對準城樓、民居什麼的拍照,十次有九次被百姓攆走。

蘇敏官:“去年,怡和洋行接待過一個法蘭西傳教士。他去過太平軍的領地,還給洪秀全拍了照片。我見過那照片。那人穿著龍袍,坐著龍椅,手握玉璽,身後美女如雲,珠光寶翠,閃花了底片的邊角。”

眾人鴉雀無聲,難以置信。

天地會會眾多為販夫走卒、船民村夫,眼界有限。蘇敏官在洋行走動,見識多廣,他說到話不由眾人不信。

林玉嬋聽到“照片”、“底片”這些詞,恍惚又不知自己穿越到哪年。隻能感歎蘇少爺真時髦。

她記得曆史課上講過,太平天國後期,洪秀全逐漸樂享其成,不思進取,奢靡腐化,最終導致失敗……

她記得,那個心寬體胖的曆史老師敲著黑板說,“反封建不徹底,這是小生產者所固有的階級局限性……引以為戒啊同學們!”

同學們哈哈大笑,說我們引啥子戒,老師您要帶著我們造反麼?

……

如今和蘇敏官的描述一對照,太平天國運動的確已經進入“後期”,頹勢已成,要完了。

當然,這張照片還傳遞了另一個信息:對於“反清複明”的大業,太平軍大概隻能做到前兩個字。看這排場,也未必能做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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