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眾人無話可說,有人輕聲罵:“還搞三宮六院,真不知恥。”
忽然又有人出主意:“上次失利,是因為沒有跟洋人裡應外合。這次咱們拉攏洋人,借他們船堅炮利,定能一舉成事。”
林玉嬋嚇一大跳,脫口又說:“不行不行,更不行!”
眾人麵麵相覷。
大夥都是天地會骨乾,論輩分都是叔伯。蘇敏官年輕,又受著傷,疲倦得似乎隨時都能睡過去。眾人七嘴八舌的“獻策”,隻是看在他金蘭鶴傳人的份上,表示尊重而已,隻等他點頭拿主意,不指望他統帥群雄。
誰知他不但不點頭,還一再指使旁邊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唱反調,這就顯得很無理取鬨了。
假和尚粗聲問:“你倒是說說,為什麼不行?難道你覺得洋人打不過清軍綠營?”
林玉嬋覺得這很明顯:“當然不能倚賴洋人,那樣不是成漢奸了嗎?”
眾人輕蔑大笑,反駁她的高論:“借刀殺人,以夷製夷,驅除滿洲韃子,光複漢家天下,怎麼就成漢奸了?”
林玉嬋:“……”
這些樸實的群眾啊,對西方資本主義侵略者完全缺乏理性認識。
她豁出去了,嚴肅地說:“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是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次要矛盾,才是封建主義與人民大眾的矛盾。如果你們要反抗,最重要的是掀翻封建製度趕跑帝國主義,而不是改朝換代,扶植另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王朝。那樣人民的苦難永遠不會結束。”
不就是掉馬嗎,她穿越之前又沒簽保密協議,大清早完蛋早超生,趕緊革命啊!
她說完,視死如歸地抬起頭,準備接受答疑。
沒人提問。眾人眉頭緊鎖,根本沒聽懂她說的什麼。
隻有蘇敏官終於意識到她這次不是講客家話,饒有興趣地猜測:“這是哪國洋人的洋經?還挺拗口,虧得你都背下來。”
洋人傳教士經常當街宣講一堆不知所雲,廣州居民已習慣了。
林玉嬋硬著頭皮答:“……德國。”
蘇敏官“哦”了一聲,不以為意。
沒聽說過。
(那時候還沒德國,隻有普魯士)
至於其他人,更是對“洋經”完全不買賬。誠叔黑著臉問蘇敏官:“這細路女到底是什麼來曆?”
沒等蘇敏官回答,誠叔又說:“我們天地會裡不收神婆!小姑娘,對不住,你走吧!”
這還是看在蘇敏官的麵子上。她若是個路人,亂闖海幢寺大發厥詞,不會對她這麼客氣。
林玉嬋微微苦笑。主動掉馬又被土著朋友按頭穿回去的,穿越界怕是獨她一個……
曆史的時鐘不能強行往前撥。即便她知道,再過幾十年,這些理論就會風靡天下,但在現在,就跟胡言亂語無二。
人們總希望能預知未來。但當你把真實的曆史劇透在他們眼前,他們也會覺得是滿紙荒唐言。
不能怪他們無知。就說她自己,學校裡讀那些政治曆史時,很少細思其中的意義,隻是為了應付考試而死記硬背;若沒有兩個世界的人生經曆,她斷然不會理解,那些枯燥名詞背後堆積如山的苦難。
而苦難,是覺醒的必經之路。
穿越裡,主角甩出什麼超時空先進思想,立刻被古人如獲至寶奉為圭臬……太幼稚了。
兜兜轉轉,看來“苟著”才是真理。
她神思鬱鬱,說:“我是該走。祝你們革命順利,永遠被官兵抓不到。”
剛轉回頭,忽聽蘇敏官喘息幾聲,艱難地站起身。
“我跟她一起走。”
所有人大驚失色。
大敵當前,人員凋零,這任金蘭鶴怎麼跟上任反著來,說到反清複明就卻步,一臨陣就脫逃?
“敏官,”誠叔趕緊扶他,“你可不能意氣用事啊!天地會重要,還是你的這個……小朋友重要?”
蘇敏官疏懶地一笑:“天地會重要。”
大夥鬆口氣,“那就好……”
“但我才疏學淺,不足以勝任金蘭鶴之位,恐誤了反清複明的大計。跟這位阿妹沒關係。我早就想好,幫助諸位脫身之後,即刻卸任,免得辱沒了它。反正我還沒燒香,不算入會,這洋槍我拿著也算僭越。”
他從腰間解下細長的洋槍,用手指擦淨槍管,托在手中。
“誠叔,你追隨老舵主多年,勞苦功高,當之無愧。大夥今後走什麼路,你做主便可。”
誠叔一蹦三尺高,帶著一群人往後退,連連擺手。
“你你你這是做什麼,我們沒這個意思……”
蘇敏官眼角掠過一道不明顯的笑意,“今日大家都欠我人情,不如現在就還了,免得以後惦記。”
林玉嬋也頗為意外。在她印象裡,這“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是應該大夥擠破了頭爭嗎?
怎麼好像人人望而卻步,看那洋槍如同看燙手山芋,連連衝著蘇敏官表示“你行你上”?
……不僅大清要完,這天地會看來也快了。
而且更不妙的是,蘇敏官這話一出,眾人看她的眼神突然變得複雜起來,很明顯,把她當成禍水了。
好好的一個小敏官,人小鬼大前途無量,就這麼說走就走,難保不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這紅顏還是個滿嘴跑馬的,說不定還會洋人的催眠術。
當然,大夥念及情分,不會這麼說他。誠叔拉住他袖子,嚴厲道:“你喝了幾年洋墨水,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兄弟了?當初就不該讓你去洋行乾活!”
也有人哄:“你今日受驚甚大,膽怯也是正常。咱們先不圖什麼大計,好好休息,日後再議,好不好?你的傷不要養嗎?”
也有人勸:“你今日這一鬨,怡和洋行是回不去了,還能到何處容身?若是在江湖上隨意走動,撞上官兵,哪有活路?”
蘇敏官深感無奈。他空擔“人小鬼大”之美名,這些問題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他動動嘴唇,待要說什麼,冷不防殿外響起一聲尖銳哨聲,他渾身一個激靈。
那哨聲一長一短。所有人臉上變色:“官兵攻來了!”
寺門外麵已隱約能聽到兵卒號令之聲。清軍“剿匪”效率奇高,半個晚上就尋到了逃脫會眾的蹤跡。
蘇敏官手裡的火`槍本來都要放下了,他重新握起槍把,簡潔命令兩個字:“撤退。”
他抬眼,用目光把林玉嬋叫回身邊。
“我警告過你不要卷進來。”他帶著倦意,眨眨發紅的眼睛,“現在你沒得選了,過來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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