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木倒伏,黑夜裡若非仔細甄彆,誰也不會發現,這裡原有一個出口。
林玉嬋傻在原處,被火`藥味嗆得涕淚橫流。
官兵大呼小叫的聲音愈發臨近,遠遠的火光蓋住了星光。
蘇敏官並沒有立刻撤。腳步聲徘徊了片刻,沒等到她回話,忽然輕聲笑。
“噯,走得真快。”
林玉嬋平複心情,握緊船槳,順著水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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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蘇敏官所言,官兵隻是在海幢寺附近設伏襲擊,並沒有分出太多兵力去掃蕩周圍鄉村。畢竟心急剿匪邀功的都是衙門裡的老爺,真正端槍流血的兵油子,心裡想的隻是吃餉點卯回家睡覺。
她隻遇到零星的巡邏官兵。她身上套著紅姑的乾淨衣裳,乍然一看就是當地農女,官兵看都不看她一眼。
到了清晨,日光灑滿江岸,岸邊雨後春筍似的刷出來百餘條船,百姓們又開始尋常忙碌的一天。
陸續有人傳言,說昨夜官兵去海幢寺“剿匪”,鬨得附近居民都睡不好覺。
林玉嬋登上擺渡,不聲不響地聽人聊天,終於聽到有人問:“那,剿著匪沒有?那個金蘭鶴鬼魂,破了沒有?”
“哪有什麼匪,鬼魂作祟罷了!”回答的是個值夜的更夫,坐在渡船上的剃頭攤子裡,正享受著篦子除虱、竹簽掏耳的服務,爽快得渾身哆嗦,“你們是沒看到,官兵挨家挨戶的踢門闖屋,要錢要東西吃!”
聽者鄙夷地笑了起來,不忘壓低聲音:“要是真捉到什麼大人物,他們早急著回去慶功了,會拿咱們百姓撒氣?”
又有人頭頭是道地分析:“其實那些會黨早就被滅了,現在官兵叫著‘剿匪’,不過是從上官手裡騙銀騙餉罷了。”
有人道:“就是。我大清安穩萬年,哪來咁多匪。”
但聽語氣,像是譏諷說反話。眾人尷尬地笑起來,總結道:“莫談國是。”
林玉嬋輕輕呼一口氣。擰巴了一夜的五臟六腑慢慢歸位,回首看了看海幢寺尖頂的黑煙。
也許蘇敏官沒事。但他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樣,直著背、挺著胸膛,快步流星地出現在上下九熱鬨街市當中了。
聰明人的悲哀之處在於,他也許自以為我命不由天,其實他的命運就像一顆滾燙的子彈,蟄伏在槍膛裡,注定要飛到什麼地方。他唯一能選的,是扣動扳機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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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先去了紅姑小院——是紅姑的姐妹應的門。林玉嬋報了平安,在紅姑追出來還錢之前拔腿就跑。
然後回齊府。今日鬨得滿城風雨,每條街上都有官兵。齊府管家每日清晨點人數,若發現她失蹤,稍微一聲張,她立刻就是叛匪同夥,哪都逃不去。
必須先回去應卯。
還沒走到西關就覺得氣氛不對。街道上擠滿了人。
這裡平時是高檔居民區,很少有邋遢百姓經過。今日卻似開了慈善施粥會,衣著破爛的平民湧入街巷,大聲嚷嚷。
而且不少人手裡還拿了鋤頭鏟子,氣勢洶洶的,直奔齊府大門而去!
齊府所有的家丁保鏢嚴陣以待,舉著手裡的棍棒大聲嗬斥,在府院門外站成一排。
百姓們用粗鄙方言叫罵,“為富不仁”、“奸商還命來”算輕的,“冚家鏟”、“食屎”、“丟你老母”層出不窮,有人朝圍牆裡丟土塊。
林玉嬋愣住了。
革命了?這麼快?
更讓她驚訝的是,那個領頭罵得正歡的,不正是前些日子被掃地出門的寇來財?
隻見他人也不含胸了,也不畏縮了,在千百群眾的簇擁下,跳著腳大罵:“我們大清就是被這傷天害理的奸商給害了!他們做著黑心生意,攢了多少金銀財寶,咱們就隻能吃糠咽菜,被他們踩在腳底下!大夥一鼓作氣衝進去,把齊老爺的寶貝、齊老爺的姨太太都搶出來!”
眾人轟然附和,叫罵震天響,就是不往前衝,等著有人帶頭。
路上匆匆跑來一個穿長袍、圓圓臉的中年人,是德豐行的賬房詹先生。他一看這架勢,愁眉苦臉地連連揮手,叫道:“你們這是做咩,有話好好講嘛……”
林玉嬋一把將他拉開:“詹先生!先彆過去!”
她本能地覺得這“革命”不太像樣。詹先生要是冒冒失失的現身,也算“奸商幫凶”,難保不被憤怒的群眾給踩死。
她把詹先生拉到僻靜處,問:“這是怎麼回事?”
詹先生唉聲歎氣,兩撇胡須耷拉成七點二十,擦著汗說:“誰知道!今早突然有人來鬨事,要砸茶行,說什麼販豬仔,我們幾個趕緊下門,又聽說有人來齊老爺府裡鬨事,官府也派人下來查,老爺和掌櫃的都在衙門裡問話呢!你說我們好好的生意人,怎麼會販豬仔呢?八妹,你是從府裡出來的?府裡人如何說?少爺在嗎?我、我還有老婆孩子,擔不起這罪名啊!”
詹先生火急火燎,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林玉嬋又問幾句,結合現場百姓們的議論,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昨日她一道“壯舉”,放走了大部分被囚禁的豬仔。這些人大多悄悄返家,縱然傷殘在身,心有憤懣,也不敢討說法,打算吃個啞巴虧算了;可偏偏有一個被誘拐的年輕人,本是離家出走的富戶子弟,還有個做官的族叔;這下灰頭土臉回家,族裡問明他去向,表示不能忍,要追究到底。
於是集結了一幫鄉勇團練,來德豐行討說法;其餘販豬仔受害者見有人出頭,也漸漸加入進來,就這樣聲勢愈壯,最終竟聚了千來人,有這次的受害者,有以前的受害者,有家裡人失蹤懷疑被齊府綁架的,有過去被齊府下人欺侮過的,有單純看齊府富得流油不順眼的,還有渾水摸魚來搶東西的……
浩浩蕩蕩,砸了德豐行門麵,又來圍齊府,一下子堵了半個西關的路,臨近的“友商”也派出人來看熱鬨,弄得滿城風雨,眼看場麵要失控。
齊老爺一覺醒來,聽說豬仔逃逸,當場懵了,不敢和暴民對峙,悄悄從後門溜走,打算去官府搬救兵。畢竟他算是“奉旨販奴”,沒有官府的默許甚至扶持,誰能做得這種生意。
誰知廣州巡撫當場翻臉:“好啊,原來你們非法招工出洋,視我大清律法為兒戲!左右,還不快拿下!”
齊老爺從座上賓秒變階下囚,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官府用完就扔,成了現成替罪羊。
自古士農工商,行商最賤。官府屈尊和你合作,辦好了事,那是應該應分;一旦辦砸,那怎麼能是官老爺的錯呢,鍋全你背。
齊老爺空有家財萬貫,可惜官場裡沒有個能說話的人,隻能認栽。
當然,再大的事也能用錢擺平。齊老爺跪在衙門裡賭咒發誓,不斷加碼,許捐了五十萬兩銀子的“軍費”,終於得以脫身,灰溜溜一乘小轎回府,去籌現銀。
這五十萬兩銀子,終於買來一隊儘職儘責的官差,揮舞大刀驅趕百姓:“都散了都散了!一群刁民,再不走,都抓起來,與叛匪同罪!”
百姓這才一哄而散,留下一地狼藉。
齊府的大門已經被砸得坑坑窪窪,圍牆塌了好幾個缺口,門口的石獅子、琉璃磚、名貴木材全被扒掉,牆裡的繡樓也被人扔了火把,燒毀了好幾棟;要是齊老爺這五十萬兩銀子出得不夠爽快,遲來幾刻,隻怕就是火燒連營,沒得救了。
為富不仁的奸商終於遭到清算,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