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貪婪地看著一百六十年前的上海。
沒有後世照片上那麼多擁擠拔尖的高樓,江岸顯得很開闊。河灘泥沼比比皆是,蘆葦叢又高又深,從中撲棱棱飛出白色的大鳥,翅膀扇動,帶來江水特有的泥腥潮濕氣味。
隨後,岸邊栓了船,修了碼頭,逐漸有了人煙的痕跡。左手邊那一大片農田水鄉應該就是後來的浦東新區,而右手邊的江岸上,民居建築鱗次櫛比,其中不少氣派洋樓,依稀是現代外灘的雛形。
開埠不到二十年,雖然從行政區劃上來說,上海還隻是“縣城”,但它已一躍而成遠東商業重鎮,與老牌通商口岸廣州府分庭抗禮。
林玉嬋以前常聽王全抱怨生意不好做,洋人都跑上海去了,實在難以理解。
反正她現在是非常理解。廣州繁華,全靠過去“一口通商”的政策紅利,其實水路運輸頗為不便;而上海地理優勢明顯,身後是絲茶魚米之鄉,出海就是太平洋,她要是資本家她也選後者。
“彆人都說上海是遠東的孟買。”身邊忽然有人說,“但若要問我的意見,它更像東方的巴黎。隻不過巴黎已是閱儘風流的貴婦,上海卻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對這個世界充滿熱忱的好奇……”
林玉嬋側首,驚訝道:“赫大人,起這麼早?”
偷瞄赫德——穿著睡袍,眼神有點朦朧,隨口幾句排比還帶著愛爾蘭鄉音,她隻能聽個囫圇。要知道他平時說話都是英語磁帶裡那種正規倫敦音——大概是還沒太睡醒。
應該不知道她夜裡的小動作。
也不知道他的船裡藏了個沒登記的旅客。
赫德扶著欄杆,深深呼吸著清晨的冷氣,餘光瞥見她頭頂的小白花,有點好笑。
他知道這是中國人的習俗,服孝尚白不尚黑。整個海關裡就他知道她這寡婦是假的,她還挺煞有介事,真夠入戲。
他眼望風景,和藹地問:“這幾日,可曾有人給你不好過麼?”
這年輕的中國姑娘舉止低調,工作質量倒是頂尖,在他製定的考評表上名列前茅。
他的海關裡雖然有女雇員,畢竟沒招過如此青春年少的,不免擔心會有手下人心猿意馬,違反他製定的嚴格的人際規章。
林玉嬋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如實答:“我不知旁人心裡麵怎麼想,但工作上跟我合作得都挺順利。嗯……那個大鼻子維克多,有時候喝多了伏特加,會拉我說點醉話,讓我跟他回聖彼得堡什麼的……但也沒過分無禮。您這裡有禁酒令嗎?”
“沒有。”赫德看都沒看她,答得很乾脆,“飲酒是西人文化,維克多喝了酒效率加倍,我也不打算禁他。你能應付嗎?”
林玉嬋也一笑,用廣東話回:“冇問題。”
意料中的答案。這種小事當然得她自己想辦法。他又不是她家長,不負責解決生活難題。
但過了一會,赫德又說:“等忙完這一趟,我會組織外國雇員,上一堂中國禮儀課。”
晨露微涼,太陽還在地平線下,已經有不少船隻在江麵上忙碌。外灘的岸上亮著火光,風聲甚至送來了高高低低人聲,似乎是魚販的吆喝,可又不太像。
一個隨從捧著頂戴,彎腰趨來:“大人,今日上午可到江海關。要更衣嗎?”
赫德冷淡揮手:“急什麼,下船之前再說。”
到了江海關,不免要見一堆大清官員,還要換中國官服。那官服就像中世紀盔甲一樣束縛身體,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那隨從又建議:“清晨風涼,下官給大人拿件洋風衣?”
赫德更是不耐煩,看一眼旁邊的姑娘:“這兒還有女士穿得更單薄,你怎麼不先給她拿一件?”
這隨從以前伺候個廣東縣令,噓寒問暖無微不至,深得上司好評。近日轉而伺候洋官,尚且不懂保持社交距離,以致頻遭黑臉,也不知自己哪兒做得不對,隻能莫名其妙。
隨從瞪一眼林玉嬋,心想一個臨時女工小寡婦,我哪有衣服給你。
林玉嬋夾在錯位的中西習俗之間,頗感無趣,要告退又顯突兀,隻得假裝事不關己,放空目光,注視遠處一艘大船。
赫德也同時注意到那艘船,忽然來了興致,考她:“林小姐,目測船體長度和吃水量,你估計這一艘船上的貨,能交出多少稅款?”
在海關眼裡,每艘越洋貨輪都是移動的銀庫。林玉嬋工作之餘,勤奮偷師,零七八碎的什麼都學了一點,當即接受挑戰,眯著眼觀察起來——
那艘船行得很快,忽而轉舵,露出側舷一排黑黝黝的炮口。
林玉嬋嚇一小跳。忽然後背一緊,覺得有些東西非常不對勁。
商船裝火炮也不罕見,但是……
轟!
火光一閃,通天一聲震雷響,打碎了靜謐的黎明。
赫德有遠洋航行經驗,立刻伏地,順手把林玉嬋和隨從雙雙拽了個大馬趴,叫道:“還擊!”
與此同時,甲板劇烈一晃,林玉嬋跌跌撞撞滾到甲板邊緣,赫德沒拉住她。渾濁的江水忽地近在咫尺,她就勢撲倒,死死抓住地上一副凸出的把手。
甲板再一晃,她就成了一張懸在空中的旗,隨後又重重拍在地上,一陣眩暈。
艙裡傳來幾聲尖叫。陸續有人從睡夢中驚覺,奔上甲板。
水手長大叫:“保護赫大人!保護長官!全體戒備!快去找赫大人……”
隱約隻聽赫德嗆著水狂吼:“我的文件!咳咳,先搶我的文件……”
轟!
又是一聲巨響,掀開一排巨浪,劈頭澆在慌亂的人群上,澆滅了蒸汽輪船的大煙囪。
這是赫德出差的官船,雖有火炮,純屬擺設——掛著大清旗的官船,誰敢碰一碰?
一艘快艇疾馳而來,艇上諸人穿清軍服飾,甲胄森然,刀弓林立,是一艘號艇。
“長毛匪軍在攻上海縣!”
號艇上的人劈開喉嚨大喊,“匪軍奪了洋船洋炮,正在負隅頑抗!上海道台有令,所有官民船隻速速回避,以免炮火誤傷!”
喊的是蘇北方言,一船廣東人誰都沒聽懂。
第三枚炮彈正落在輪船船尾。桅杆上的電燈啪的熄了。林玉嬋隻覺一陣熱浪襲來,緊接著哢哢斷裂之聲不絕,腳底的甲板仿佛成了脫線風箏,在巨浪中自由翱翔。
甲板上的人成了滾刀肉,個個被甩得七葷八素。林玉嬋被一頭冷水澆個透心涼,死死抱住一根柱子。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邊喊:“我數一二三,跟我跳。”
林玉嬋艱難睜眼。是蘇敏官。第一聲炮響後,他就從藏身之地躍了出來。沒人管他。
“我……我不敢……”
腳下就是黑漆漆的水流,旋轉著,像個吞噬一切的黑洞。江水湧入船艙,發出沉悶奇怪的響聲。
蘇敏官也不太熟悉洋人輪船,摸不清它下沉的規律,隻能死死拉著她胳膊,免得她飛了。
“跳下一層!”在刺耳的金屬解體聲中,他推她後背,下一刻,一塊沉重的金屬板轟隆落下,刮走了她頭上的小白花。
“阿妹!跳!”
林玉嬋喘息跟不上心跳,心裡知道該棄船了,可生理反應是僵成一根棍,怎麼也跑不出第一步。
最好被他推一把……
甲板又是一斜。蘇敏官乾脆放脫了她的手,直接躍了出去。
林玉嬋驚叫一聲,這才撲出第一步,探出身,看到他掛在船舷上,飄飄蕩蕩,單手解下一個什麼東西,朝她揮舞。
“這叫洋水浮!橡膠製成,遇水不沉!新式輪船都有裝備!”他大喊,“阿妹,下來!”
林玉嬋呆了那麼一瞬間,看著那塗成藍白相間的橡膠圈,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不服。
又被古人看笑話了!船上現成備著十幾個救生圈,她一路上完全沒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