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縱身一躍。
*
林玉嬋從江水裡冒出頭,大口喘氣。
這跟遊泳池太不一樣了!江水冰冷渾濁,輪船側翻的旋渦刮到她身邊,把她往下拽。
好在有“洋水浮”——哦不,救生圈,英國原裝進口,就算套隻小豬進去都能穩穩浮著。
蘇敏官從水中冒頭,借著救生圈的一點浮力,抹開了眼前的水滴碎發,認真地看了看林玉嬋蒼白的臉蛋,確認沒受傷,忽然忍不住笑了。
“總聽船上人說,小寡婦膽子大,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他音量正常,但在江水滔滔聲中也隻算得上耳語,“這橡膠玩意這麼小,尋常人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它身上。”
林玉嬋心說過獎,救生圈這東西我還是挺熟悉的。
但她當然不能這麼說啦,想了想,認真言道:“因為我相信你呀。”
給小少爺隨口戴個高帽,反正零成本。
他一怔,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忽然一頭紮進水裡。
林玉嬋:“哎……”
至於嗎,這麼不禁誇?
輪船已經完全側翻,死樣活氣地浮在江裡,像一條入網的大魚。
船上雜物在水麵上亂飄。木箱、書本、衣物、還有廚房裡的冷熱食材,此時不分你我地混成一堆,隨著水波,漫無目的遷徙。
蘇敏官推來一扇船員宿舍裡的木床板,又把救生圈拴在旁邊。
“上來,”他強勢命令,“水裡冷。”
冬日的黃浦江美麗凍人。林玉嬋哆嗦著嘴唇,乖乖被他抱上去。
由於慣性,不小心撞到他懷裡。聽他輕輕抽口氣。
林玉嬋趕緊離遠點,自己掌握了平衡,問他:“傷口還疼?”
蘇敏官繃緊了眉,忍過那股勁,才啞聲說:“比你拿鹽水衝的時候好多了。”
還記仇呢。
好在這裡是江中,不是大海。沒有洶湧巨浪,江岸也離得不遠。
沒多久,炮擊聲漸漸弱了下去,看起來戰事進入尾聲。太平軍奪來那艘軍船,很顯然不太會用,放了幾炮,隨即被清軍截住,轉彎轉得急,迅速傾覆,擱淺在岸邊。
晨星淡淡,江邊的水師民船察覺到火輪傾覆,也紛紛駛過來救人。
不少落水的船員乘客也找到漂浮物,也管不得什麼位分尊卑、男女之防,拉拉扯扯的互相救援,嘴裡叫著救命,拚命向外灘方向遊去。
林玉嬋左右看看,正想從水裡找個能當槳的東西,忽然看到一個大木箱搖搖晃晃地漂近,而且那木箱上似乎伏著一個人。
那人一動不動,不知死活,隻是雙手緊緊扣著木箱邊緣,手指關節慘白。
木箱慢慢進水,他一點點往下滑。
林玉嬋心中一凜,第一反應是伸手下探,試了試床板的吃水深度。
蘇敏官事不關己地看著,淡淡評論一句:“女菩薩又要發慈悲了。”
她討好地一笑:“要是這板子撐不住,咱再把他扔下去。”
蘇敏官冷冷看她一眼。林玉嬋朝他堅決點頭。
他生在鴉片戰爭的泥沼裡,和《南京條約》同齡。他見多了世情黑暗,遇事謹慎是本能,林玉嬋特彆理解。
她來大清才半年,三觀已經被衝擊得七零八落。要是讓她在這裡生活一十八載,她覺得自己肯定得變成資深反社會。
但至少現在,她心中還是殘存著一些天真的希望。
順性而為,無愧於心。
她解下救生圈上剩餘的繩子,套住大木箱,一點點把人拉近。
蘇敏官見她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歎口氣,還是上去搭了把手,把這個倒黴鬼拽到木板上,翻過身。
“嘖,洋人。是那個海關收稅的。”
林玉嬋也驚訝,點點頭,“赫德。”
堂堂四品頂戴洋大人,翻船的時候也不比彆人幸運多少。
他身上隻一件薄薄的洋布睡袍,臉色青白沉寂,像教堂裡殉難的聖徒像。
不過林玉嬋認出來,這木箱是他隨身攜帶的、裝盛重要文件的箱子。
其實輪船遭炮擊的時候赫德已經在甲板上,很容易棄船逃生。大概又回去找這箱子,死也舍不得放開,這才錯過了逃生的最佳時機。
她把那箱子也搬上床板,粗疏地控了一下水。她知道裡麵的文件都用油紙包好,應該沒有損毀太多。
蘇敏官在赫德胸前按了幾下,試了試呼吸。
“你看他印堂。凶多吉少。”
林玉嬋簡單“嗯”一聲,突然腦子裡嗡的一聲,千百個念頭好像竄出潘多拉的盒子,撞得她一顆心突突跳。
不會吧不會吧,世界線不會就此崩了吧……
如果她沒記錯,赫財神還有好幾十年可活。1900年京城鬨義和團的時候他還差點被砍死,後來還寫回憶錄呢。
如果就這麼英年早逝……
海關無人,整個大清的命運都是未知數。
她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蘇敏官低聲叫她。
“阿妹,有船來了。”
一艘民船,掛著兩道帆,猶猶豫豫地挨近。有人雙手圈在嘴邊,大聲喊著什麼。
他們說的當地方言,林玉嬋乍然聽不懂,隻覺得好像是問這裡有幾個受困的。
蘇敏官卻立刻直起身,高聲回話。
“……此地有兩個,其餘勿曉得。”
林玉嬋傻在原處。一波小浪打濕她的衣服,也忘了躲。
“你、你怎麼還會說上海話啊……”
蘇敏官得意地回頭:“我小……
“小時候學過。”林玉嬋麻木地跟他同時說,“你小時候學的東西真多。”
他不明顯地笑了一下,忽然湊近她耳邊,飛快道:“我娘是淮揚人。”
然後他揚手,抓住對方伸來的竹竿,攀上了那艘船。
晨曦明亮,照亮了桅杆上飄揚的一道旗。旗上的圖案是兩枚銅錢疊在一起,下麵繡著商號的名字: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