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林玉嬋納悶,在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話線的大清朝,那些九州四海、也許一輩子走不出家鄉周圍百裡的人們,是如何能建立一個覆蓋全國的聯絡網,構築起“洪門”這個鬆散而龐大的組織。
除暴安良,鋤強扶弱,互幫互助,一呼百應。
不知獻祭了多少顆人頭,不知花費了幾輩人的心血。
難怪以前那些皇帝,什麼康熙雍正乾隆,對這種來自人民的力量極其畏懼,三番五次下令剿滅這個可怕的組織。
也難怪它雖然飽受摧殘,卻始終沒能死透,甚至,給一點火星,就能重新燃起來。
蘇敏官登上“義興號”帆船,跟船上的人對了一圈暗號,大夥便親親熱熱地跟他拱手相見,稱兄道弟起來。
他再從義興號下來時,笑容滿麵,身上的傷痛好似不翼而飛,一舉一動蓬勃有力。
儘管濕著衣,發間滴著水,但又重新有了舵主風範。
“阿妹,趕快上船,把濕衣換下。”
林玉嬋隻是抿嘴一笑。蘇敏官平素謹慎,但驟然“他鄉遇故知”,也有點樂而忘形。
又或者,是在她麵前顯擺呢。
她沒動,餘光掃了一眼旁邊挺屍的赫德。
蘇敏官猶豫片刻,低聲說:“他們不會救援洋人。”
看到她麵色,又道:“況且他多半活不成了。”
林玉嬋乾脆利落地說:“那我不走。”
蘇敏官微微沉下臉,“現在不是濫做好人的時候。這些洋人漂洋過海的來中國,就是為了投機冒險。誰不是從家鄉出發的時刻起,就做好了死在水上的準備,用不著咱們瞎操心。”
林玉嬋心中苦笑。她也不想濫好人啊,小白同誌老是把她誤解得有多善良。
她字斟句酌了半天,最後隻是簡單地說:“這洋人身上的公務,與我百姓福祉有大關聯。我不想讓他死——至少得努力一下。”
她頓了頓,又真心實意地說:“你上船走,去找組織,彆讓這裡的官府給跨省了。”
見他不走,又推他一把後背:“乖。”
他臉色臭上天又能怎樣?反正在黃浦江裡泡了許久,他的槍想必也早就啞了,沒法像以前似的嚇唬她。
她說完,轉身跪在赫德身邊,回憶選修課教過的心肺複蘇——
按就是了。她手底下可是近代中國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
可不知是她選修課沒認真聽,還是她體力不過關,赫德的麵孔毫無變化,淺色頭發浸入江水裡,了無生氣。
她急得嘴唇咬出血。顧不上思考世界線崩了會怎樣。她隻是個心理年齡十八歲的高中畢業生,拋卻立場、國籍、曆史包袱等等一切,僅僅看著一個同為人類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也是很痛苦的。
身後忽然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她猛回頭,蘇敏官不知何時回到床板,靜靜坐在一角,冷淡地看她。
義興號商船早就駛遠了,飄揚的銅錢旗幟隱入外灘的波光裡。
她語塞,“你……你沒走啊……”
蘇敏官深深地看她一眼:“怕你和死人呆一起,嚇著。”
他話音未落,林玉嬋手底下的“死人”動靜極大地咳了一聲,噴出一注水。
晨星隱去,江麵上逐漸染了淡淡的藍色。一條白亮的大魚躍出水麵,擺了擺尾巴。
林玉嬋驚喜交加:“選修課沒白上!”
可明明他剛才都快死透了!
這個世界仿佛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向她宣布,穿越者的蝴蝶翅膀扇不起颶風海嘯,曆史的方向盤仍舊牢牢地握在人民手裡。
赫德茫然睜開眼,眼珠轉兩轉,看到了他那口大木箱,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林小姐,是你……”
居然是她。這臨時工招得真是物超所值。
赫德掙紮著坐起來,茫然看看四周。江岸的風景一如既往的寧靜富饒。兩個小時前,他還在感歎上海如同婉約少女,正在張開雙臂歡迎他。
現在看來,美麗的少女同時也是危險的東方殺手。他還沒踏上上海的土地,就差點把命丟在這裡。
蘇敏官歎口氣:“阿妹,過來。”
“你年紀小,大概不記得當年洋人炮轟廣州的時光。”他把赫德當死人,沒頭沒尾地說,“那時候洋人也並沒有十足把握能拿下大清,他們四處結交反清的中國人,誘以豐厚報酬,讓他們翻譯、帶路。我世伯告訴我,當年天地會不少人受了蠱惑,以為看到了光複的機會,紛紛投靠洋人效力。
“誰知洋人和大清簽約停戰後,轉頭就與朝廷聯手清算會黨。綠營那些庸兵本來奈何不得我們,但洋人將□□火炮賣給朝廷,我們損失慘重,方才知道洋人全無禮義信用,和大清朝廷半斤八兩。”
林玉嬋“嗯”了一聲,不知該怎麼評價。從曆史的後視鏡來看,當然可以簡單地說“賣國賊死了活該”。可是當局者迷,麵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誰又能保證每一步都不走錯呢?
那些與世隔絕的印第安土著,用美食歌舞招待歐洲航海家的時候,也不會料到屠殺就在明天。
蘇敏官:“你今日救活這英國人,彆指望他能知恩圖報,甚至更該多加防備。畢竟不是所有洋大人都被中國人看過這麼狼狽的樣子。”
他最後一句話提高了音量,赫德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當即怒不可遏,支起身子。
“你……你是誰手下的船員,原來你們一直把我當強盜麼?不錯,我們兩國之間曾經有過戰爭,但現在不是已經和平了麼?我鷺賓·赫德的手上沒沾一滴中國人的血,我對大清的貢獻比你們半數的官員都要多,我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我的人格。”
蘇敏官懶洋洋瞥了赫德一眼,笑著對林玉嬋說:“看,我說得沒錯吧?他連個謝字都懶得說。”
他抱著雙臂,水波卷著他的褲腿,好似讓他乘風破浪。
赫德怔住,臉上泛起濃烈的血色,終於自認理虧,咬牙點點頭。
漂浮的木板上站不穩,他半跪著,朝林玉嬋長揖。
“多……多謝林小姐今日救我性命。鷺賓並不敢忘恩,日後定當結草銜環、鞠躬儘瘁……”
“打住打住。這些成語你最好查了辭典再用。”林玉嬋趕緊說,“嗯……不客氣,上天有好生之德,其實我一個人也救不了你,蘇……他也幫了忙。”
她留個心眼,不提蘇敏官名字。萬一海關和廣州府信息共享,赫德認得他就麻煩了。
赫德臉色一黑,胸口不服氣地一起一伏,可見內心掙紮。
最後他終於說:“那……那也謝謝你,年輕人。但願你的口齒和你的內心一樣善良。”
他打算言行一致,摸摸懷裡,掏出一隻金燦燦的懷表。可惜浸水,已經停了。
“現在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這個拿去修一修應該……”
“不必了。”林玉嬋看到蘇敏官麵色不善,趕緊打斷,“生命不能用金錢來交換。”
這種懷表他小時候大概當石子兒玩,才不稀罕呢。
她打量了一下赫德。他渾身濕透,臉色灰暗。他身邊沒有隨從沒有頂戴,眼下他又落單,麵前兩個中國人,都不是那種奴顏婢膝的貨。
有蘇大舵主這個現成的革命導師給他進行反殖民再教育,洋大人身上終於沒有了那種天之驕子的銳氣,學著謙卑起來。
他試探詢問:“那,那你們……”
蘇敏官冷著臉,不理他。
半年前,蘇少爺莫名其妙從亂葬崗裡撈出來個女仔,今天又掛名做好事,從水裡撈出個鬼佬,已經把他的慈善指標超額預支到了不知哪年。他心情鬱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