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大人,多謝你……提攜我,讓我從此躋身高等華人之列。”
“嗯?”赫德沒聽過最後這個詞,也沒聽出她的淡淡譏諷,反而覺得很有趣,“你的確跟大多數華人不一樣啊。”
林玉嬋忽然看到,他取出裁縫名片的時候,另一張名片不小心被帶了出來,掉落在地。
她彎腰拾起,名片皺巴巴的,上麵赫然幾行英文。
YungWing
BachelorofArts,1854,YaleCollege,ecticut
……
她噗的一聲,眼眶裡的少少淚瞬間回去了。
“這人您認識?”
“容閎啊,”赫德漫不經心地取回名片,順手揉成一團,丟進壁爐,“來海關應聘過,但我不信任美國佬。”
老牌帝國主義眼裡大概隻認牛津劍橋,耶魯是哪個野雞三本?
赫德:“看樣子你也認識他。那麼順便幫我知會一下,讓他不用等複試通知了。”
林玉嬋點點頭,“照辦。”
赫德發現她沒拿裁縫的名片。
“彆忘了……”
林玉嬋隻掃了一眼名片上的地址,便抬頭,很誠懇地說:“大人錯愛,方才您的提議,我的答案是‘不’。”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矯情了。她斬釘截鐵,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赫德笑容綻開,“我喜歡你這種侵略性。不過在我的海關沒有薪資談判這個說法。我給你的競價一定是最優厚的。”
“是真的No。”林玉嬋抱歉地說,“我還是願意拿現在的薪水,做現在的分內事。您要是覺得給我漲薪漲多了,再降回去也可以。”
赫德大惑不解:“怎麼,你擔心家裡人不同意?——不對啊,你說你是孤兒。”
林玉嬋不得不再次確認:“是我自己,不願意。”
赫德錯愕,半晌才道:“或許你可以解釋一下……”
林玉嬋無奈地搖頭。
兩個世紀的隔閡,要解釋清楚太難了。
倘若赫德晚生一百多年,同樣學中文來中國,在廣州找個中學當外教,她也許會跟他愉快的玩耍。
要是在二十一世紀,她去外企求職碰上這麼個老板,多半做夢也會笑。
但現在……
他並非有意輕慢侮辱她,然而有些無形的枷鎖,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牢牢套住了他。他十九歲便紮根中國,他熱愛這個讓他大展宏圖的國家,然而他卻從未真正踏上這片土地。
漫長的走廊終於到了儘頭。赫德最後一次說:“我知道這很像一句威脅,但我是真心勸誡你,今日拒絕我,你一定會後悔——你回去再想想。我明日去見李鴻章,之後也許還會去北京。不論結果如何,你的臨時雇傭合同都會在年底結束。”
他親自推開江海關大門,黃浦江上寒風撲麵。
“女士優先。”他微笑。
“入鄉隨俗。”林玉嬋站著不動,反而覺得滿身輕鬆,“祝您明天一切順利。”
*
林玉嬋還是找裁縫做了內外幾身新衣裳——中國裁縫,要價低廉,做的平民階層通行的襖裙,便宜的青色浙布,低調式樣,隻是額外囑咐裙中多加幾個口袋,總共也就花了兩塊多銀元。
她把自己掙來的錢,一點一滴都攢著,除了在補充營養和個人衛生上不吝花銷,其餘能省則省。
但新衣服現在是不得不做,因為她身材變化太快了。
原先的林八妹像條瘦弱的豆芽菜,似乎讓人撞一下就會骨折;但少年人體內蘊含無窮的生命力。經過半年均衡規律的飲食以後,她報複性地瘋狂發育起來。
以前她還奇怪呢。為什麼在廣州跑腿乾粗活的時候,自己明明來去如風行動自由;可是到了上海,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大了些,就時刻感覺褲腿緊繃繃。
她還以為是衣服在海水裡泡壞了。直到赫德隱晦地提醒她衣裳不合身,她才猛然意識到,是長高了呀!
不僅長高了,麵頰也豐滿了,肩膀也圓潤了,前胸跟後背的弧度也終於不一樣了。就連城隍廟外頭的小癟三也注意到了,她獨行街上時,不止一次被人起哄怪叫“可惜腳好大!”
再大點才好呢,林玉嬋想,踹不死你們。
當然,限於先天不足,她現在還有點偏瘦,不過跟過去相比,已經是判若兩人。
林玉嬋穿著她在大清擁有的第一套新衣,找個時間來到法租界西貢路深處,風風火火地叩響了博雅洋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