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老板,船費呢?”楚老板笑道,“有時間招待朋友,卻沒工夫湊錢。這都快年關了,再不交齊,是存心不想讓我們兄弟好好過年?”
博雅洋行的夥計們早就噤若寒蟬。容閎黑著臉說:“我不過雇了你們一次‘無錫快’,船錢早已結清了,你們這是敲詐勒索——我叫巡捕了!”
“巧的很,兄弟們方才在南京路巡捕房做客,跟威爾遜警官一道抽了煙。你要叫他,我派人去。”
這幾句言語,林玉嬋聽得目瞪口呆,腦海中響起變調的“上海灘”。
上海灘有黑`社會不奇怪,但他們居然敢到租界來收保護費?慈禧太後同時向萬國開戰是跟他們學的嗎?
他們倒是沒帶刀槍火銃之類的管製兵器,想必是知道行走租界必須低調;然而人多勢眾,一人一拳就能把博雅洋行的所有夥計給揍趴下。
楚老板見容閎不識抬舉,哼了一聲,命令眾馬仔,“給我砸。”
馬仔們訓練有素,一聲不吭,有人抽出腰間的撥火棍。
“等等!”容閎從抽屜抓出一張護照,舉在胸前,急道,“這裡是租界,我是美國公民,你們擅自損毀我的私人財產,這是破壞國際公約……”
楚老板並沒有被嚇住。他站起身,跟容閎臉對臉,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沒錯,我們欺軟怕硬,不欺負洋人。”他輕聲說,“可是我眼前這位,明明是黃皮膚黑頭發,雖然戴著十字架,抽著洋雪茄,一舉一動都學洋人,可我看著,怎麼越看越像那穿洋裝的猴兒呢?”
“假洋鬼子更可恨,”三條眉毛一歪,冷笑著命令,“給我砸。”
容閎氣得快冒煙了,他一個愛國華人,讓一幫社會敗類叫“假洋鬼子”?
他被兩個馬仔攔在門口,眼看貨架上幾排牙粉嘩啦啦地掉下來,雪□□末灑了一地,氣得咒罵。
忽然,櫃台後麵探出個小腦袋,目光穿過兩個馬仔背後的縫隙,朝他眨眼。
林玉嬋低聲說:“要不先生服軟。他們要多少錢?”
容閎攥著拳頭,眼看又一排貨架遭殃,搖頭。
“有一次就有二三四次。我不跟這種渣滓妥協。”
“你有沒有能立刻趕來的朋友?”
容閎想了想,遺憾道:“有幾個,來不及。”
“那我溜出去,去找美領館報案,有用嗎?”
容閎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十幾歲的小姑娘,居然沒被這場麵嚇住,主意一個接一個。
他搖搖頭。美國人正在為內戰焦頭爛額,會撥冗管他一個非我族類的“公民”嗎?他其實也說不好。
“姑娘,”他忽然低聲說,“你麵前這個櫃台底下,雜物後麵,有一杆來複獵`槍。你扔給我,當心沉重。”
租界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能保護自己的隻有自己,能對抗暴力的隻有暴力。
林玉嬋眉梢一挑,迅速蹲下身。
這才對嘛,去美國留學不能光死讀書,美利堅“武德”也得一並帶回來。
還沒看到獵`槍一根毛,忽然手臂一痛,讓人拽了出來。
楚老板眼觀六路,沒忽視這個看似無害的小姑娘。
他獰笑著,把她推在牆上,他的胳膊粗過她的腰,林玉嬋瞬間呼吸不暢,紅了臉。
“小姑娘邪氣潑辣,看來是不曾吃過大苦頭。”楚老板湊近,斷眉下的目光聚焦,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臉蛋,“盛通煙行曉得嗎?南縣城最賺鈔票的老板,去年觸怒了我,如今人在蘇州河底,他的大小姐在‘逢春茶園’接客,每晚三塊銀元。我昨天給了她一巴掌,還價到了一塊五。”
他把她當容閎家眷,話裡話外將她當做囊中之物。那斷掉的眉毛近在眼前。林玉嬋掙紮不開,胃裡犯惡心。
忽然,她看到楚老板的腰帶末端,綴著流蘇和玉,還有……兩枚交叉的銅錢。
疊成一個“義”字的形狀。
楚老板像戲弄獵物一樣摸上她臉蛋。他的裡衣袖口上,清清楚楚地繡著兩個字。
“義興”。
林玉嬋眼前一黑,差點沒背過氣。
“你們是……義興商行?”
楚老板笑著糾正:“義興船運——是我們的正經營生。不瞞你說,容老板欠了我兩千兩白銀的船錢,姑娘若打算替他還,咱們皆大歡喜,誰也不用虛張聲勢。”
“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她氣喘籲籲地喊。也顧不得容閎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你們是天地會宏化堂何時改行當癟三了?這讓天下洪門昆仲聽聞,也太丟臉了吧?”
砸貨架的馬仔齊齊失色。楚老板驀地收了獰笑,用力捏住她的手腕。
“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哪房哪堂的?”
容閎悄悄趴下身子,往櫃台方向挪。
楚老板冷笑一聲,一腳踢出幾罐牙粉,粉末飛揚,在容閎麵前正好畫了出一條白線。
“老板好身手,”林玉嬋思量了一下敵我實力對比,放軟了口氣,輕聲說:“今日看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看在洪門昆仲的麵上,還請老板行個方便。這博雅洋行的船費,就麻煩您做主減……減免一下吧。少收點也行。同門義氣,日後大家還要打交道呢。”
她一邊說一邊快速回憶:難怪她在街上怎麼也看不到“義興”,原來人家是做船運的,她沒去碼頭找,當然尋不到。
也難怪,那日黃浦江船難,第一批來救援的民船上,就有“義興”。
蘇敏官……
他沒上義興的船,但他在上海舉目無親,多半還要找組織。
隻是這裡的“組織”,業務範圍跟廣州天地會差太遠,不知道他適應不。
但他說過,隻要身屬洪門,不論天涯海角,就是同氣連枝的兄弟姐妹,絕不會互相坑害。
楚老板惡心歸惡心,無計可施的時候,也得硬著頭皮攀個親。
“廣東紅旗第二枝、高溪分開兩胡時,”她自報家門,“我們遠道而來,德興郡的行個方便。”
“廣東佬?”楚老板忽然大笑,眉毛上的裂口抖了抖,一揮手,命令馬仔停手,“哈哈,那倒確實要行個方便。”
他回頭看看身邊馬仔,馬仔們相顧而嘻。
林玉嬋一顆心漸沉。沒從這笑聲中聽出友好的意思。
楚老板將林玉嬋拉到貨架角落僻靜處,指尖虛畫她臉頰的輪廓,似笑非笑地說:“倒是巧了。我義興船行裡,正扣著個廣東來的反清複明亂黨。本欲解送官府,博個賞錢。今日既然有昆仲到來,我們也可以行個方便,拉他一把——兩千兩,不算多吧?”
林玉嬋大驚失色。
“亂黨?”
天地會管彆人叫亂黨,還要送官?
這塑料兄弟情還能不能要了!
她不敢顯得太慌亂,深呼吸,低聲問:“那人是誰?”
楚老板放開她,懷裡掏出一堆雜物,從裡麵拎出一根臟兮兮的紅繩子。
紅繩末端,掛著個金鑲玉長命鎖,被他的氣息吹著,反複搖晃。
林玉嬋盯著那小玉鎖,有點頭暈目眩,輕輕張嘴,吐出四個字。
“DLLM。”
“還有,”楚老板端詳她的神色,笑得愈發歡暢,“有個消息,還沒來得及通知天下洪門兄弟。我們天地會上海會眾已做出決定,脫離浙江分舵,不再受洪門管轄。現在我們叫清幫——遵紀守法,幫扶大清。你看,多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