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滬傳統,除夕前一日為小年,家家掃塵迎新,石庫門裡弄掛起紅燈籠。
戶戶團圓宴,街上正冷清,細碎的小雨彌漫四處,地麵一片濕滑。
雨霧裡,一個中年文士和一個清瘦的少女並肩撐傘而行。少女穿著厚厚的棉服,衣領高高的,襯出蒼白的巴掌小臉,臉色緊繃繃,小嘴抿成一條線。
十字路口立著巡捕房。少女立定,整理出一副笑容,踮起腳,跟裡麵的巡捕談笑一番,小手遞過去一把銀元。
巡捕房外有帶蓬長椅。林玉嬋彎腰擦乾淨椅子上的雨水,微笑說道:“容先生,坐。”
容閎非常不冷靜,往江邊看了又看,躍躍欲試地說:“我真不能去?”
作為衝齡出國的假洋鬼子,容閎對各路“反官府人士”有著非常浪漫的向往。林玉嬋覺得他這個想法極其危險。
“他們成不了大事,您不用費心認識。”她說,“您在這兒等我,過兩小時還沒消息的話,麻煩報個官。”
容閎這才死心,口袋裡摸出本英文書,借著巡捕房的火油燈,津津有味讀起來。
蘇州河上微浪翻湧,河邊一排關了門的庫房商鋪,中間挑出個“義興”的紅燈籠。
林玉嬋獨自停在那燈籠下麵,用天地會的切口低聲叫門。
門立刻開了。一個中年夥計伸出腦袋,左右看了看,滿麵堆笑:“姑娘果然守信,裡麵請。”
“不麻煩了。”對方明擺著是個黑店,她敢進去才怪,“就在此地說。”
夥計一愣,笑道:“小囡勿要把我們想太壞。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我們隻想掙幾個鈔票,此地是租界,洋人巡捕滿街轉,鬨出大事體對我們有啥好處?是不是?”
這人年紀不老,但臉上已經著急地長出了許多暗沉的斑,粗糙的皮膚向下垂,他每笑一下,那些斑點就跟著抖一下。
林玉嬋心裡有數:煙癮。至少十年。
她警惕性更甚,乾脆在街邊長椅上坐下:“我要見人質。”
夥計目光指指街頭巡捕房,不悅道:“姑娘這是為難我們呢。”
廢話,就是要在巡捕的視線範圍內才安全,不然她的銀元不是白花了。
夥計無法,跟她在門口僵著。
過不多時,楚老板親自出來,啪的賞了夥計一巴掌,“退下!”
夥計委屈不已,敢怒不敢言地貓到一邊。他明明是按規矩辦事嘛!
楚老板穿著綢衫,掛著香囊,三條眉毛在夜色裡不顯得突兀,猛一看就是個人模狗樣的民族資本家。
“蘇林氏,以寡婦身份入職海關,做通譯,”楚老板開門見山,皮笑肉不笑,“小姑娘有噱頭,跟洋人上司打得火熱,洋涇浜第一交際花的名號,怕是很快就要易主啦。”
林玉嬋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站起身。
“你點知……”
楚老板笑道:“最近船運生意不太好做嘛。”
林玉嬋點點頭。清幫人員眾多,多半也有在海關打工的。說不定那日舞會,把鼻子按在玻璃上的圍觀群眾中就有他們的人。看到她跟洋人跳了支舞,從短袖子聯想到十八禁,然後添油加醋地彙報給自家老大,以為珍貴情報。
反正她不打算在海關續約,這身份信息已過時了。緋聞也傷不到她,頂多讓赫大人頭疼。
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所以?”
楚老板坦然道:“所以姑娘不必作驚弓之鳥。你已和巡捕房打了招呼,博雅的容老板多半也在拐角候著,你今日的行程路線,應該也向你的洋人上司報備了吧?——姑娘狡兔三窟,今日儂若有三長兩短,我的生意要不要做了?——請進吧。你的同鄉在裡麵,恕我不能帶出來,鎖著呢。”
……無法反駁。
夥計給她拉開門。
不過楚老板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笑吟吟立在門口,也不讓位。留了二尺餘空間,等著林玉嬋擦肩而過。
她硬著頭皮,從楚老板胸前擠進去,厚厚的棉服都被擠扁了。
她四下打量。船行裡不過尋常商鋪布置。一張桃木櫃台,上麵攤著個汙穢的賬本,後麵牆上幾根鏽鐵釘,掛著寫滿時刻表的木牌……
鄰屋還有個小間,煙熏火燎的牆壁上積著油膩,幾個夥計圍坐著抽大煙,透過門洞,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
林玉嬋注意到,有些人的辮子是最近才留起來的,前腦勺光光,後麵齊肩小辮,模樣很是可笑。
果然是從天地會叛出去的。
其中兩位林玉嬋略覺眼熟,應該就是混在難民群裡扒了容閎衣裳的。
還有個衣衫破爛的年輕人跪在地上,不知是欠了債還是得罪了人。他一聲不吭,任由大煙灰倒在自己後背,一陣一陣的發抖。
林玉嬋被大煙味熏得惡心,胃裡一陣翻騰。
“等等。”楚老板忽然喝道,“我們不收彙票銀票。姑娘這身材,不像是帶了兩千兩現銀在身上。”
難怪方才故意擠她。林玉嬋把目光從那倒黴後生身上收回,壓住胸中一陣陣惡心,坦承道:“當然沒有。”
誰會傻到沒看到人質就付全款?三流黑幫劇都不會這麼演。
林玉嬋討好地一笑,乖巧說:“我今日不來領人,就是確認一下人質是死是活。”
楚老板哈哈大笑:“我倒是錯看你了。姑娘請回吧,過個好年。”
完全不吃她這一套。
林玉嬋下定決心,將隨身挎包丟在櫃台上,當著全屋人的麵,打開來,撥開裡麵雨傘、帽子、小化妝鏡、一把銅板……最後提出一個絲質小錢袋。
打開,裡麵是七十銀元,約合五十兩銀子。
當啷一聲,她把錢袋撂在櫃台上。
“這些銀子算是……嗯,誠意金。給各位大哥過年。其餘的我還在湊。”
“誠意金”是後世無良房產中介發明出的花頭,見多識廣的楚老板完全沒聽說過,皺了皺眉,又借著油燈亮光,微微打量這個纖細的小姑娘。
她衣衫嶄新整潔,算不上華貴,但也得體;臉上脂粉不施,隻是認真修了眉,顯得乾淨利落。
她又是容閎的相識。以楚老板多年的識人經驗來看,像是個中產之家的姑娘,應該能湊出兩千兩銀子。
又不像是大富大貴人家的小姐,並沒有讓他產生“把她扣下再訛兩千兩”的衝動。
他思量片刻,點點頭。
中年夥計拉開櫃台後麵一扇暗門。
林玉嬋鼓起勇氣,待要走進,楚老板又說:“等等。”
他不懷好意地看她,笑道:“廣東天地會最近都招的什麼人,又有小囡,又不懂規矩——搜身。”
林玉嬋吃一驚,趕緊說:“我什麼都沒帶……喂,你們這沒一個女的嗎?”
“有,”楚老板大言不慚,“但我更信任自己動手。”
“彆彆,我自己來。”林玉嬋迅速脫掉棉襖,裡麵是緊身小襖,然後彎腰,按照機場安檢程序捋了自己的褲腿,一甩手,表示兩袖清風。
楚老板本來想趁機占個便宜,沒想到她倒作風豪放,討了個沒趣。
幾個夥計也精神了,伸著脖子看她腰肢,肆無忌憚地看她的腿。
然後,垂涎欲滴的目光落到她的腳上——
夥計們相顧而笑,評論道:“半截觀音,中看不中用。”
然後接著抽大煙。
楚老板確認她身上藏不得大刀小刀——看她的模樣估計一點沒練過。也沒有洋槍。那玩意兒笨重又拐彎,無論掛在哪兒都得凸一截出來。再說了,全中國有幾個會使洋槍的女人?
他冷笑:“包留下。裡麵請。”
暗門後冷風颼颼,曲裡拐彎地通向一個倉庫,外麵是個隱秘的碼頭。碼頭前泊著一艘巨大沙船,並一排中小帆船。船隻隨著水波上下搖動,整齊得仿佛一隊陰兵。
其中一艘小船,舷窗裡透出橘黃燭光。聽到楚老板的腳步聲,裡頭的人打了個嗬欠。
“講好亥時以後是休息時間,有乜事聽日再港啦!”
林玉嬋聽到那聲音就樂了。整個清幫裡沒人這麼說話。
楚老板看她一眼,命令夥計:“送客。”
林玉嬋探身大叫:“敏官!好久不見!”
船裡靜了。
楚老板一把抓過她往外走。林玉嬋拚命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