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的正月十五,比林玉嬋在現代見識過的元宵節熱鬨百倍。
南市老城廂,街上的乞丐難民全都不知去向,代之以花燈閃耀,絲竹噪耳。各色燈謎遊戲大膽占道經營,賣吃食的小攤一眼望不到邊。
有人用京片子跟人吵架:“這自古以來元宵都是甜口兒,哪有往內餡兒裡塞肉的道理?這不糊弄人嗎?哎,您老給大家評評這理兒……”
官府出資的戲班賣力舞唱,破雲裂帛地頌皇上太後新年聖安。
幾個戲班子同台鬥戲,都是請來的各省精英,南腔北調地扯開嗓子,聽不清唱詞,但見跟鬥翻得熱鬨,底下的看客張著嘴大笑。
捕房也加派人手,守在各熱鬨場所維護治安。
巡捕們腰間係了紅穗子,槍管子上紮了彩花,從店裡討得酒食點心,高高興興地跟百姓打招呼,倒是一副軍民魚水的派頭。
一派太平盛世之景。任誰見了,都會覺得大清江山至少能再安穩五百年。
“紅火是紅火,若有醒獅就更好了。”蘇敏官不知在哪猜了個燈謎,贏個廉價紅燈籠,提在手裡,興高采烈地做夢,“等我有錢了,我從佛山請一隊來。”
忙碌憋悶了一年的男女百姓,好容易有機會出門合法夜遊,那就好似吹飽的氣球漏出一個縫,浪得沒邊兒了。
平素裡那些低頭含胸的大姑娘小媳婦,今日濃妝豔抹,穿上爭奇鬥豔的三寸弓鞋,手挽著手沿街笑鬨,悄聲品評過往郎君的樣貌;甚至有婦女結伴到會館外麵圍觀科考舉子,見有那俊俏讀書人來往,就嬉笑著上去摸摸袖子領子,美其名曰“沾才氣,好生個出息兒子”;幾位秀才小哥被圍觀調戲,有的滿臉通紅,有的如魚得水,趁機勾搭姑娘。
林玉嬋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想,這還是大清嗎?
最基本的人性不會因壓迫而泯滅。哪怕這些女子明日便會重回閨閣,用接下來一年的不見天日的時光,來回味今日的臉紅心跳。
蘇敏官也是頭一次見這風俗,一邊搖頭感慨世風日下,一邊興致勃勃地湊近了瞧。可惜離得太近,殃及池魚,樂極生悲。
“……哎哎阿姐摸錯了!不才乃是屢試不第,寫文章錯字連篇,千萬彆沾我的晦氣,唔該曬,恭喜發財……”
背後跟著一片鶯聲燕語的嬉笑。他帶著林玉嬋落荒而逃,一麵埋怨:“你也不護著我些。”
林玉嬋忍不住大笑:“唔好意思,讓你吃虧,我請你吃湯團。”
她也看出來了。他這個年過得兵荒馬亂,睜眼就是一群歪瓜裂棗的小弟,每天為了兩文錢焦頭爛額,亟需減壓。
過節就是最好的由頭。
她於是隨著人流進了豫園——此時已不是私家園林,而是駐滿了酒樓茶館。上好的座頭被平日難得出門的女眷擠占,形成陰盛陽衰之勢。
於是林玉嬋看到,敏官少爺行到一盞橘黃花燈下,燈光照亮他一表人才,昏黃的燈光還給他臉上平添春意,四下立刻聚焦了幾十束**辣的目光。
他很委屈地扭頭:“阿妹……”
“習慣就好了。”林玉嬋表示無所謂,“我以前跑街的時候日日被人這樣看。”
倒不是因為她有多傾國傾城。原因很簡單:街上姑娘少。
如今強弱顛倒,蘇敏官的臉皮總不至於比她還薄。
她朝前一指,“湯團?”
蘇敏官果然很快適應,若無其事地跟上,心裡卻將她這話多琢磨了兩遍。
等坐到條凳上,滿麵笑容的小二送上兩碗湯團,咬開來一看,果然是菜肉餡,鹹的。
“就該是鹹的嘛。”廣東細妹果斷跟上海爺叔站隊,“甜的是邪`教。”
蘇敏官沒作聲,默默打量她。
他被一群女人盯著看兩眼就不舒服;她這種日子天天過。
以前跟她接洽生意,隻知她和尋常學徒一般吃苦,卻不知她過得比他想得艱難。
難在一堆他完全意料不到的破事兒上。
小姑娘今日穿得厚,棉服裡露出小腦袋小手,大大的眼睛裡神采飛揚,聊什麼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童稚未脫。
可她的眼角裡已藏了風雨,見識過悲歡,抽條了的身材不再顯得弱不禁風,也能扛些重量。
他不禁想,她今日的快活底下,又藏著多少瑣碎的困境呢?
但他心思深,這年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藏進眼底,複做出一副純真的笑容,跟她抬杠:“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好甜,最喜歡吃黑芝麻白糖餡的。”
“異端。”林玉嬋一頂大帽子扣過去,“你……”
她還是感覺到對麵人在看她,隨口問:“我臉上怎麼了?”
蘇敏官乾脆大大方方盯著她看了兩秒鐘,輕聲問:“阿妹,你今日搽粉了?怎麼看著比初見時白些。”
“沒有啊。”林玉嬋莫名其妙。在地獄模式裡鼓搗美妝,她錢多了燒的?
隨後恍然大悟,告訴他:“防曬。”
這年頭又沒防曬霜。頂著太陽出街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戴寬帽、扯塊布遮臉,算是給自己唯一的保養。
最近在容閎的店裡又發現了凡士林,胡亂抹抹,聊勝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