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包廂裡一片寂靜。屋裡搓麻的阿姨們見著兩人“看對眼”,按照先前的約定,靜悄悄都走了!
林玉嬋算是完整見識了一下近代上海弄堂裡的相親程序。
實話說,很有自由戀愛的苗頭了,果然是時代先鋒之城。
隻是這“自由”誤差有點大!
她弱弱地招呼:“常經理,您先進來,外頭一群阿姨看著呢。”
常保羅紅著臉走近,看一眼林玉嬋,看一眼麻將桌,又看一眼林玉嬋,嘴唇微微顫動,明顯驚得不輕。
林玉嬋反正也是來客串的,此時隻有好笑和好奇,給他倒杯茶,輕聲問:“你不是都要結婚了嗎?怎麼,被人家甩了?”
常保羅上工時偶爾發花癡,時常提到結婚攢錢,大家見怪不怪。但禮貌起見,都沒問過具體細節。
常保羅悶了那茶——比林玉嬋炒出來的差遠了,苦得他連皺眉頭。
“我是要娶親。”他的圓圓臉上神色複雜,一板一眼地說,“我全家是教徒,尋常女家無人願結親,我又看不上教會介紹的那些女孩子。前陣子我鄰居家人跟我說,有個新派女子尋夫家,無父兄,虛齡十七歲,樣貌嗲,能說洋文,能掙鈔票,隻可惜訂過婚,不纏足。我說不在意,人好就行。他們就給我牽線,說女方很滿意我的條件。”
林玉嬋嚇得站起來:“我不是我沒有他們瞎說……”
“我也傻,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真的在戀愛,給她寫了一本子詩,麵也沒見到,就開始籌劃新式婚禮……”
常保羅微微苦笑,懷裡摸出個小本子。
“蘇林氏……哦不林姑娘,賞臉讀讀吧。”
林玉嬋腳趾摳地,抓出一片紫禁城,隻覺得包廂裡尷尬溢出天際,每一個麻將牌都在偷偷笑。
她斟酌著措辭,小聲說:“你的熟人不靠譜,我……我並沒有張羅找夫家。今日是抹不開麵子,讓房東拉來的。在此以前,也沒人跟我說過相親的事。如果有人在這期間以牽線搭橋為名收了你的錢物,你千萬要向他們討還,不能白白被坑。”
常保羅一怔,搖搖頭。
“姑娘多慮。是給了一點介紹費,不多,絕對不是詐騙……大夥都是純好心幫忙,真的……”
林玉嬋心中嗬嗬。純好心。
她忽然明白了這烏龍的關鍵在哪裡。房東婆媳幾次提到幫她找第二春,她要麼敷衍,要麼溫和拒絕,並沒有一哭二鬨三上吊的表明心跡。
而按照她們的理解,這就是半推半就,就是“想找”!
如今女子話語權低微。在很多場合,她們若要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必須得用激烈的手段。否則很容易就被忽視,被包辦。
林玉嬋來到大清一年多,“代溝”尚未一一填平,一個不慎,被熱心阿姨“代表”了。
既然“想找”,那就自然可以大包大攬。至於沒有跟她講明男方情況就急匆匆約人……
這年頭所謂相親,都是男相女,女方本沒有什麼挑揀的權利。今日因是“新式相親”,女方還能“相不中就走人”,已經算是過分自由。
不過好在也沒損失什麼。倒是長不少見識。
她尬笑,想方設法圓場麵:“這裡茶還不錯。”
常保羅卻是依舊魂不守舍,低頭看了看自己漿洗筆挺的長衫,又看了看桌上的情詩本子,又半抬頭,瞄林玉嬋那雙端茶杯的手。
畢竟是他“愛慕”了好久的姑娘,平日裡收工後,自己在家腦補甜甜蜜蜜的婚後生活,入戲太深,一時拔不出來。
按後世的定義,其實他就是“網戀”。網戀也不低等,也能出真愛。
如今網戀奔現,發現戀上同事,雖然有點尷尬,其實也算不上“失戀”。
他偷眼看看對麵的姑娘。以前隻道她是當容閎侄女,自己跟著也把她當晚輩看,一口一個小囡,沒把她當尋常“適齡女性”。
今日突然發現,她居然也是蠻清秀好看,雖然跟他腦補的形象有所區彆,但……
“網戀”不就是這樣子嘛!姑娘也是爹生娘養的,不是模子刻出來的,哪能完全照著他的喜好長呢。
甚至那鼻子眼睛,有些細節,比他想的還驚豔。
他不是以貌取人的膚淺人,找妻子是為了共同扶持生兒育女。在今日見麵之前他已做好心理建設,就算姑娘相貌不符他預期,隻要人老實,他也下聘。
其實若林玉嬋是個陌生姑娘,他一見之下,本該驚喜萬分。
常保羅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後鼓起勇氣說:“林姑娘,其實……其實我的條件,那些阿姨應該也都跟你說了。我們也認識不短時間,也省了互相熟悉的辰光……”
林玉嬋撂下茶杯,正色道:“唔好意思,我未……”
“未成年”三個字總算懸崖勒馬地吞下,改成:“我未曾想過找夫家。以後也不會找。”
這次她可不敢再“溫和拒絕”了,萬一再被人當半推半就,那可麻煩。
常保羅雖然“沉沒成本”太高,但還是得勸他趕緊止損。對此她深表遺憾,但也無能為力。
林玉嬋:“沒得商量,唔好意思。”
常保羅咬著嘴唇,垂下頭。
看平日林玉嬋的做派,也知道她不是嬌羞恨嫁的那一款。再聽她當場拒絕,希望儘滅,萬念俱灰。
他本就是溫吞性子的人,好麵子,今日赴約來“新派相親”,已經鼓足勇氣。
他擦了擦汗,手指不自覺地捏著滑溜的桌沿,再一次努力:“你可以讀讀我寫的詩……”
後世很多人覺得,“古人”十幾歲結婚,必定都早熟。可林玉嬋深入大清這麼久,發現此言也未必準確:古代女性早婚早育早持家,確實算得上早熟;可男人就未必。由於男多女少,貧富差距巨大,加上富貴老爺們三妻四妾壟斷了許多女性資源,導致尋常平民難以婚配,光棍成災,很多單身漢直到中年,還不曾跟同齡女性有過超越點頭之交的關係。
哪怕是常保羅這種小康家庭出身的小夥子,大概從小到大也沒交過幾個女性朋友。
二十多歲大男人了,平日在洋行裡人五人六的,今日表現大跌眼鏡,在林玉嬋看來,跟十幾歲初戀小男生似的。
相比之下,林玉嬋覺得,自己倒是見多識廣,理應收拾殘局。
“常先生,抱歉。今日你就當沒相中。旁人問起來,你就說我不願改信基督,信仰不合,這樣便無人再敢置喙。祝你日後姻緣美滿。”
她微笑,“再會。禮拜一見。”
她起身就走,留下一陣風。
反正“相親”是黃了,阿姨們肯定失望,那就讓她來當這個惡人吧。
黃金單身漢常保羅獨留麻將桌,心煩意亂地翻著麻將牌,壘個八筒,又壘個幺雞,最後喟然長歎,把滿桌牌抹了個亂七八糟。
--------------------------
這個插曲很快翻篇。常保羅大概也很配合,按照她的口徑說了。往後的幾日,房東婆媳看到林玉嬋,滿臉都寫著“可惜”,倒是沒為難她。
林玉嬋旁敲側擊,終於問出來,兩位阿姨之所以那麼著急牽線,是被人請了一頓飯,酒後誇下海口,這才匆忙牽線。這次鬨劇過後,她們被弄堂閨蜜笑話,找那請吃飯的人吵了一架。
林玉嬋再次嚴肅表示了自己的“守節”意願。撞牆上吊之類的事她不敢做,隻好繃著個臉躲進房裡,故意一天沒下來吃飯,表示心碎。
(當然屋裡已經藏了點心)
吳楊氏隻好歎氣。
“小娘彆失望,阿姨以後再幫你留意著。唉,小夥子是真不錯,好難得的。”
大清還是“正常人”居多。以阿姨們的簡單人際關係網,要是能再碰到一個常保羅那樣的,既不在乎二婚又不介意天足的新派小夥子,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
--------------------------
林玉嬋安安穩穩歇了兩日,開始工作。
先去了幾趟徐彙茶號,談下了長期合作的單子,製定了新的工作流程。
毛掌櫃見來了大單子,自然喜出望外,但也沒被喜悅衝昏頭腦,還是捏著算盤,跟她談了半日的價——這還是看在“同鄉會”的份上,才把她當個正常的生意對手,平著眼看人。
林玉嬋自然也少有讓步。談到最後幾十兩銀子的時候,雙方僵持得厲害,徐彙茶號裡一半的先生夥計都過來幫腔,林玉嬋一對多,麵前烏泱泱許多人,說完全不杵,未免不實。
她心中閃念:自己要是能有個助理,必要的時候唱個紅臉白臉,那可方便多了……
“毛掌櫃,商場情況瞬息萬變,儂也知曉,博雅洋行的茶葉現在頗有口碑,這‘商譽’比以往值錢不少。我今日是代博雅東家容先生而來,他是租界裡有頭麵的紳士,看到您這個報價……”
她一邊據理力爭,一邊餘光瞟到,後堂門縫裡,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在好奇旁觀她舌戰群儒。
林玉嬋心念一動,笑著叫道:“小囡。”
毛家小囡毛順娘扭扭捏捏地走了出來,向各位爺叔萬福。
以前她是不敢出來的,隻敢守著個痰盂自己繡帕子。但看到這個姓林的小姐姐出入商鋪前後,一舉一動大方爽颯,毛順娘近墨者黑,臉皮日漸增厚。
毛掌櫃也不好意思趕,使勁朝小囡使眼色。
林玉嬋親親熱熱攬著小囡,跟她說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