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掌櫃也無法,隻好揮手打發了那些幫腔的夥計師傅。小姑娘家家的,哪能被這麼多男人圍著看。
眼看四麵空蕩蕩,麵前隻剩毛掌櫃一人,林玉嬋身上壓力驟降,狀態回來了點。
她輕聲問毛順娘:“你喜不喜歡做茶?”
順娘靦腆點頭,看著她爹。
林玉嬋對毛掌櫃說:“這孩子有天分,上次我炒茶的時候,她給我打下手,幫了許多忙。我也不曾特意謝她,現在想來很是過意不去……”
毛順娘人雖小,心卻正直,立刻小聲提醒:“你給我買小籠包了呢!”
林玉嬋:“……”
這“臨時助理”臨場經驗不足,跟她唱反調。
她假裝沒聽見,繼續對毛掌櫃說:“彆的我不敢誇口,篩茶這一步,小囡眼毒,勝過許多老師傅。以她的乾活速度,當可勝任三分之一的篩茶工作。掌櫃的,我把這三分之一外包給小囡,作價每百斤一錢銀子,比您的師傅工費少一半。這樣一來,總價便可以壓縮到我提出的數目。”
毛掌櫃一愣,看看小囡,再看看林玉嬋,連連搖頭,話音冷淡。
“小人不懂姑娘的意思。”
讓他家小囡來乾活,已經很不合禮儀了,工錢還隻給一半?
林玉嬋微笑:“掌櫃的彆急,這隻是壓縮總價的一個方法。小囡的工錢,我可以直接給她,到時做她嫁妝本,不入合約,也不必交稅,也不必算您商鋪的銷售額,更不必參與分紅……”
小囡完全聽勿懂,隻聽出:“爹,篩一百斤茶一錢銀子!我一天就能篩一百斤!”
她繡帕子補貼家用,一個月都賣不出一錢銀子啊!
當然“一天一百斤”是巔峰狀態,要是每天都出這種成績,毛順娘腰該累壞了。
但她一時激動,算不得那麼仔細。況且就算一天五十斤,也比繡東西強太多呀。
毛掌櫃撮牙花,驚詫打量林玉嬋。
沒錯,雇傭他女兒,價錢雖然低了點,但是……使喚一個家裡女子,按照習俗,不必走賬。
用茶號正規師傅,計件工費雖然多點,但是也不會百分之百落到他口袋裡。
徐彙茶號他雖然話事,畢竟他隻入股了一半。賺了錢,得分一半給彆人。
這還不算多交的稅款、多付的管理成本……
而且,小囡掙的錢,林姑娘說是給她的嫁妝本,其實還不是歸家裡支配,就像她繡帕子賺的錢一樣,那就是百分百的純收入啊。
毛掌櫃餘光看看四周無人,低聲說:“姑娘,這是不是有點……不合規矩?”
“也不違法啊。”林玉嬋笑道,“我是女人家,小囡也是。女人幫女人織個布、繡個花、帶個孩子都可以,憑什麼不可以幫炒茶?給點辛苦錢又怎樣?公平合理光明正大嘛。”
反正她的心理價位就這麼多,多一兩銀子她都不會出。
給毛掌櫃指一條灰色道路,看他走不走了。
毛順娘在旁邊躍躍欲試,眼巴巴看著她爹。
毛掌櫃依舊為難,毛筆敲著硯台,小聲說:“這要是讓同行知道……”
“第一,合約上可以加保密條款,反正我是不會往外說。第二,就算同行想效仿,他們家裡也有會炒茶的閨女,也會放她出來受雇嗎?”
毛掌櫃笑容舒展,摸摸自己的光頭頂,狡黠地笑道:“他們才不會。”
合約一式兩份,按了手印。
林玉嬋:“小囡,走,我請你去吃鮮肉小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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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就是重啟她的弄堂阿姨茶葉罐生產線。經過上一次相親風波,房東婆媳在鄰裡間丟了麵子,亟需找回。
因此,雖然埋怨了林玉嬋幾句,但那不滿之情數日即消。林玉嬋提起“又有新的繪畫單子”,吳楊氏便積極奔走,拿自己上一次的收入舉例,拍胸脯保證姐妹們一定有錢掙,到了年底能給自己多做兩身新衣裳、打個鐲子什麼的,不用管當家的討錢。
這次召集了二十多阿姨大娘。石庫門小宅的堂屋是不夠用了,林玉嬋在臨近裡弄視察半日,租下來一個空屋——過去一個外國教士住過,後來那教士擅自跑到非教區傳教,被山匪劫了,大卸八塊。屍首送回領事館,外**艦立刻出動,巨炮對準吳淞口。最後上海縣各路官員輪番登門道歉,賠了巨款,才避免一場血腥報複。
因此這教士故居也被周圍人嫌晦氣,一直空著。
林玉嬋沒費多少口舌,就以幾乎是市價的零頭租下了這件屋子。
其實以她的現銀儲蓄,這種規模的房產完全可以買下來。可惜在大清時期的上海,炒房致富是行不通的。鴉片戰爭之後,在各種賣國條約的輪番轟炸下,上海租界早就剝奪了中國人的實際土地所有權,華人隻能租房,不能買地。即便上海開埠後房價大漲,受益的也都是外國人。
林玉嬋不吝花錢,又從附近的佛寺、道觀、關公廟、城隍廟裡請了好幾撥人,做了好幾天法事,放了半日鞭炮,牆上的基督摘下來,掛了一圈中國神佛,算是給這屋子“驅邪”,這才能順利開張。
而且林玉嬋偶爾視察發現,弄堂阿姨們的繪畫技術也在不斷更新。開始是像描繡樣一樣,一筆一筆從頭開始畫;後來阿姨們開始分工,有人將圖案刺繡在結實的布上,然後分顏色鏤空,再由另一部分人負責填色,更加把難度係數降低到了幼兒園水平。至於罐上的圖案也不滿足於照抄彆人。閨房裡時興的繡樣風格,比如在征得林玉嬋同意之後,也分門彆類地繪上了茶葉罐的包裝。
甚至有位被家務事耽擱了的藝術家大娘,還曾經異想天開,打算畫春宮圖上去……
當然被林玉嬋慌忙否了:“太太您要是出了本子我一定買,茶葉罐就算了吧,雖然洋人可能喜歡,但官府也會抽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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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茶葉的包裝事宜——此次茶葉數量大,林玉嬋打算分做五檔不同包裝,規格從馬口鐵罐到漆木盒到尋常錫罐不等。徐彙茶號沒有足夠的倉儲,但可以幫忙聯係幾家上遊供應商,隻要林玉嬋找船運來就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林玉嬋馬上把“少去義興”的豪言壯語吃了回去,風風火火地跑去敲門。
“老板不在,”照例是夥計開門,“林姑娘,不好意思,我們馬上去叫……”
林玉嬋趕緊笑道:“不用不用,小單子,不勞他出麵。鵬哥,你跟我談就行。”
的確,如今義興現金流充裕,蘇老板“為了壓價不惜出賣勞力”的黑曆史再也不用重演,義興的門麵重新裝潢了一遍,會客室裡的茶葉連升三等,就連門口的流浪狗都肥了一圈,每塊地板上都似乎寫著“不差錢”。
林玉嬋琢磨著,自己這個運茶葉罐的幾百兩銀子小單,大概已經不太入人家的眼。
義興對外做合法生意的夥計都經過嚴格培訓,職業素質一流,做業務的風格全都是“認錢不認人”。
石鵬馬上換了公事公辦的表情:“姑娘裡麵請。”
林玉嬋注意到,石鵬磨墨寫字的時候,枯瘦的右手不時顫抖,說話時思維偶爾斷片,那是大煙戒斷的後遺症。
現在滿街都是煙館,抽鴉片就像後世抽煙一樣普遍。要想自控不複吸,需要極大毅力。
林玉嬋從小經曆禁毒教育,不由得對石鵬充滿敬佩之情。儘管跟他談得有些費勁,但還是拿出耐心,一點一點解釋。
“……鐵罐易鏽,漆器易腐,防水要做好,嗯,具體措施……”
石鵬問:“防水蓋布夠嗎?”
林玉嬋猶豫:“夠……吧?”
很多東西她也是第一次接觸,需要從頭摸索。沒人教她船運時怎麼防水。
她想,鵬哥大概不會坑她。
剛要點頭,身後有人說話。
“用防水油布,額外木箱隔板,是茶葉罐吧?那就不能用樟腦,艙內備乾炭吸潮。船隻用昨日回港的周浦號和芙蓉號,都剛剛保養過,刷了漆,水管船杆絕不會漏。”
林玉嬋驀地回頭,笑逐顏開。
“專業!”
蘇敏官坐在櫃台上,兩條長腿晃晃悠悠,腳尖幾乎點到地,微笑著發表意見。
石鵬趕緊抬頭:“是,是。”
蘇敏官跳下櫃台,抄起合約草稿掃了一眼。
“這些全套下來,每件運費加一兩銀子。”他提筆加條款,“林姑娘,請過目。”
他這時才正眼看了林玉嬋一下,目光在她下頜臉蛋上蜻蜓點水地掠過,隨後大大方方落在她伸出的手上,好像完全忘了還曾教過她練槍。
甚至還顯得冷淡了些,眼中全無曖昧,完全是標準的職業性微笑。
林玉嬋接過合約草稿。條款細節已超過她的知識範疇,她隻能樂觀地想,蘇老板大概不會坑股東。
她提起筆,略微沉吟,沒有簽字。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有讀者評論說收藏為什麼這麼少,作者表示辛酸哈哈……
題材原因,很多人不看晚清正劇,畢竟曆史背景比較虐心。而且追得久的讀者應該記得,本文在上入V千字榜的一整天,文名文案被完全屏蔽,錯失了流量最好的榜單。
但這篇文我做了很多功課,寫得也開心,不管成績如何都會保證質量的寫下去。
如果大家喜歡這個故事,歡迎向周圍人安利,鞠躬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