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怎麼辦?”她聲音發抖,堅持問。
容閎道:“我看了工作日誌。你的茶葉加工鏈已經做出雛形,大夥也都熟稔了,我相信你可以將它順利地交接。以後……唉,希望以後我們還能有合作的機會。”
他站起身,低頭看著這個年齡隻他一半的小姑娘。她坐在椅子上,細細的脊背挺直,一隻手抵著額頭,肩膀輕輕顫抖,眼圈已經紅了,卻硬忍著,一聲不吭。
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遠渡重洋的少年舉目無親,功課再出色,照樣受人欺淩。異國他鄉受了委屈,獨自登上堆雪的教堂鐘樓,望著家鄉的方向。
但這花花世界就是這麼殘酷。就算他想留她,整個商鋪裡所有夥計非得跟著常保羅集體辭職不可。
金錢上的損失還是其次。這些人,都是他這數年來搜羅到的、屈指可數的誌同道合之人。也許能力並非頂尖,但每個人都是他的朋友。
容閎耐心等了許久。
等她平靜得差不多,他說:“我很對不住你。簽約獎金你不用退,另外你這個月雖然隻工作了一禮拜,但薪水我全額支付。此外,你跑街談單子的所有費用,我雙倍補償。林姑娘,這樣可以麼?”
林玉嬋用力抹著淚,在抽泣的間隙,笑道:“是一筆小財呢。多謝您。”
容閎知道這姑娘性子好強,料到她會咄咄逼人,會鬨得厲害,也許不好收場,會弄得很難看。因此早就打發夥計們回家,保存大家的麵子。
卻未曾想,她沒有口出一句惡言,據理力爭的那幾句,也都留著餘地。
他更覺過意不去,輕聲說:“生活上有困難,我可以儘力幫忙。嗯……我還可以找些關係,看看有沒有彆的商鋪願意雇你……隻是你是女子,可能要多費些口舌,不過我會儘量……”
“不用費心。”她生硬地說,“我自己可以安排。”
她安慰自己,這也不是世界末日。能跟容閎合作本就是個意外驚喜,況且她已經在博雅掙了不少錢……
況且她也不是沒有退路……義興招賬房,不會虧待她……
蘇敏官這烏鴉嘴,真是說啥啥來。
想起他那句許諾,她真快忍不住哭出來了。
容閎還不放心,問:“真不恨我?”
林玉嬋用力抿著嘴,搖搖頭,勉強笑道:“我有點走不動。您讓我在這兒多坐會。”
“隨你待多久。”容閎立刻道,“我已令夥計們收工了。嗯……一會我請你吃晚餐?你想吃法國菜還是意大利菜?我叫人去訂位。”
沒聽到答案。他歎口氣,輕輕帶上門,自己半躺在花園竹椅上,抓起份報紙胡亂看。
“也許會在裡頭哭一場吧,”他想,“哭一場就好了。我小時候也是這樣。”
裡麵沒聲音。許久,小姑娘慢慢推門出來。她衣衫依舊整潔,手裡的小挎包收拾得清清爽爽,眼角的淚痕也拭乾淨了。回身的時候,還不忘將門關嚴,門擋踢回去。
“茶葉交割的備忘錄,放在您的辦公桌上。”她朝容閎福一禮,“喝了您一壺咖啡,不好意思。”
容閎默默長歎。就這麼放空著,不知多久,天色漸黑,幾滴雨落到他臉上。
西貢路上的車聲人聲,一下子顯得那麼清晰。趁著暮色歸巢的鳥兒嘰嘰喳喳,花園裡盛開的鮮花疲倦地低下了頭,小商販收攤前賤價甩賣,連街頭巡捕都收了凶相,談笑間討論著收工後去哪喝酒。
對有些人來說,他們隻是結束了平靜而尋常的一天。
對有些人來說,今日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
忽然,輕盈的腳步聲重新出現,匆匆而來。
容閎一驚,坐起身子。
小姑娘居然去而複返,抓著小挎包,胸脯一起一伏,難抑激動。
容閎想,沒帶傘麼?
林玉嬋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
“容先生,”她紅著眼圈朝他笑,“方才有句話,忘了問您。”
容閎漠然點點頭。
他雖然看著像老好人,但也是有底線的。今日總得得罪人,隨她怎麼爭吧。
“我真傻,方才竟沒意識到,這件事的主要矛盾,根本不是‘我和常保羅必須走一個’。”林玉嬋一口氣說,“而是他一看到我就無心工作,我倆不能在同一家商號裡共事。”
容閎淡淡問:“有區彆嗎?”
“當然有區彆。”林玉嬋眼中清光閃爍,微笑問他,“容先生,博雅洋行生意日益興隆,您有沒有考慮過,開個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