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1 / 2)

蘇敏官移開目光。

她說得那麼自然,尋常人第一個跳上心頭的簡便選項,因為“不想給他添風險”,她提都沒提,寧可用自己手中的籌碼折價交換。

木葉的香氣灑在她身上。蘇敏官眼睫輕垂,破天荒地有些臉熱,為自己方才財迷心竅占人便宜的行徑感到羞慚萬分,無地自容。

他反省了足足三秒鐘。

這在他厚顏無恥的幾年職業生涯中,已經算是創紀錄。

他臉上隨即閃過友好的笑意,接著她的話說:“不會的。無抵押借款,我自然會多要利息,且會要求你定期分批償還。風險都在利息裡了,我不吃虧。”

林玉嬋點點頭。他自然是有對策的。

蘇敏官:“這樣,你手裡的股份,抵押給我,我給你二百五十兩銀子,一年還清,月息兩分。剩下一百兩,算我借你,同樣一年期限,月息三分。你若點頭,咱們回去寫條子。”

“月息三分”放到二十一世紀是妥妥的違法高利貸,然而在大清,隻是通行行情。此時的高利貸動輒翻上兩三四倍,堪稱平民財富的收割機。

林玉嬋知道,蘇敏官這個報價已屬良心,她在上海任何一個錢莊都拿不到。

但……以她的標準來看,依舊是很高啊。

蘇敏官等了片刻,小姑娘還沒說話,低頭盤算。

上海裁縫做女衫,領口很淺,把姑娘的脖頸襯得優雅纖細,像隻隨時飛走的黃鶯兒。

他忽然想說,再讓他刮刮臉蛋,月息三分也是可以再議的。

但這念頭也就是憑空一閃。她不答應還好,萬一她答應,這口子一開,他蘇敏官下個月估摸就得流浪街頭。

那細脖頸忽然一轉。小姑娘抬頭,目光炯炯地問他:“上次你說,若我單獨做生意,義興會罩著,不會有衰仔騷擾——如果我是跟人合股,打博雅的招牌,這話還算數麼?”

蘇敏官不由得笑了。她真是寸土不讓,一點漏洞都要補清楚。

都是細枝末節,他其實已懶得再爭,立刻說:“當然算數。”

林玉嬋從他的語氣裡嗅到讓步的氣息,馬上又說:“以後義興船行和茶館的所有茶葉,我可以半價供應。換月息兩分。”

蘇敏官搖頭,板著臉道:“半價不夠。得再加碼。”

“請講。”

蘇敏官低頭看她。小姑娘一臉緊張,挺著胸,炸著毛,十足的戰備狀態,隨時準備跟他再戰三百回合的樣子。

他展顏一笑,甩出了自己的條件。

“我餓了。陪我去吃飯。”

*

半個月後,博雅洋行虹口分號盛大開張。

本錢一千兩白銀,林玉嬋和容閎四六出資。由於林玉嬋兼管經營,享五成股東權益。

地點還在租界,離總號三裡地,隔一條蘇州河,位於一條方便來往碼頭的馬路上。

當然住不起那麼氣派的花園洋房了。大股東容閎拍板,租下了一個中式小院,原是一家來逃難的揚州富戶的住宅。那富戶住了兩年,往京城投奔親戚去了。小院保養得很不錯,內有房間五間,按照容閎的審美,依舊有花園,而且是雅致的蘇式園林。雖然迷你,但清臒氛圍十足。

林玉嬋看到這個小院的第一反應是:“哦豁,又一個網紅打卡地。”

也很滿意。

雖然她也是百分之四十的股東,但租房子這事還必須容閎出麵——他有美國護照,而外國人在租界租房租地,可享受極為低廉的優惠租金,這便宜不占白不占。反正租金也是交給租界政府的,何必多給列強送錢。

那院子裡還帶個粗使丫環,是給原主人家看院的,連租約一同“過戶”,規定由新主人包她食宿。因著這丫環的身契還在原主人手裡,也不許轉賣,若有病亡,需要出醫藥撫恤。

林玉嬋一開始對這個安排十分抵觸,冷冷地問中間人:“等於這丫環是跟這院子綁定的一項財產,我隻有使用權,沒有處置權,還得負責保養,弄壞了得賠?”

她原本是陰陽怪氣說反話,沒想到中間人眼睛一亮,朝她連豎大拇指:“對對對就是這樣,您理解得一點不錯。”

林玉嬋:“……”

這大清真是五行缺革命。

她在廣州當了幾個月沒人權的妹仔,現在居然用起丫環,反手壓迫彆人,她良心上萬分過不去,覺得明天出門就會被馬車撞。

但中間人一再強調,丫環必須和院子一起,否則不租。丫環本人——其實也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了,痛哭流涕地就要下跪,懇求林玉嬋不要拋棄她。

林玉嬋趕緊說“阿姨請起”,試探著問:“您身價多少,我按月給您工錢,攢夠了就幫您去信北京,把身契贖回來,好伐?”

丫環阿姨卻抹著淚說:“我八歲就被賣到老爺家,連自己家鄉在哪都忘了。雖配過人,但丈夫兒子都早亡,我現在孤身一人,就算贖身,能到哪去?怕是隻能睡大街了!夫人行行好,就留著我吧,我吃得不多,什麼都能乾……”

說著說著又要下跪。嚇得林玉嬋趕緊不提這茬。

這屬於“曆史遺留問題”,還真不能一刀切。她在大清朝也苟了一年多,已經學會調整自己的底線。

並不是所有奴婢都像她林玉嬋這樣,整天琢磨燒自己的賣身契。

丫環自幼服侍人,已經適應不了正常的社會家庭生活。若是強行趕她離開,就像強行給女子放腳,隻會給她帶來痛苦。

算了,就當請個家政阿姨吧,外包一下家務。

丫環姓周,林玉嬋叫她周姨。周姨乾活質量一般,做事習慣性磨蹭,優點是聽話,衣裳讓洗幾遍洗幾遍,充分滿足了林玉嬋那以大清標準看來近似潔癖的衛生要求。

不過以周姨的工作速度,也隻能洗洗衣裳被褥,其餘的貼身內務,還是林玉嬋親力親為。

除了周姨,虹口分號暫時隻她一個光杆司令。林玉嬋將鋪蓋行李搬來,每天親自看店。

但兩寡婦的石庫門廉租房也一時沒退。一是那裡租金便宜,她現在完全能負擔;二是那房間裡已經成了樣品實驗品堆積地,一時半會清理不出來。

容閎另派幾個總號的夥計過去,幫她忙活了三五天,做好了基本的布置裝修。

還好容閎處置及時,把“常保羅離職”這件風波掐滅在萌芽裡,免得這些夥計對林玉嬋有成見。大家隻道是容老板突然開竅,終於嗅到了金錢之香,打算捋起袖子大乾一場,這才開的分號。因此來幫忙的時候也是喜氣洋洋,跟林玉嬋有說有笑的。

“小囡,”跑街的老劉問,“這裡就你一人,不怕?”

林玉嬋心想周姨也是人呀,麵上笑道:“鎖具是西洋進口的,巡捕房、左鄰右舍都打點好了,而且……”

她瞥一眼門口那隱秘的雙銅錢標誌。

而且有天地會兩廣分舵親自罩著。這就不足為外人道啦。

“……而且我會看情況,慢慢招點幫工。男的就算了,劉叔,你們若認識有婦人願意來跟我做生意的,我給你們介紹費。”

老劉笑道:“這個卻難。就算是新派人家的婦人,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大方呀——行,我幫你留意便是。”

說是“大方”,其實就是臉皮厚。林玉嬋厚著臉皮,把這話當誇獎聽了,招待夥計們一頓飯。

虹口分號選了個黃道吉日開張,按照習俗,放一場鞭炮,一群友商和容閎的友人都來捧場,就算正式營業。

容閎打著精神,喜氣洋洋地招待來賓。林玉嬋作為二股東,很低調地坐在花園裡喝茶吹風,不時安排點雜務,並不出去搶風頭。

槍打出頭鳥,女人出資開商行已是特立獨行,就不上趕著給上海人民送談資了。

她的首要目的是賺錢。這才是該抓的主要矛盾。

她沒身份沒背景,商人重利,一般也不會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不過還是偶爾有客人過來,帶著獵奇的眼神跟她打招呼:“喲,蘇夫人,這麼年輕,女中豪傑,哈哈……在下某某,這廂有禮。”

沒辦法,租界開店得手續齊全,光注冊登記就跑了好幾趟,身份文件用了七八次,她就成了板上釘釘的“蘇林氏”,簡稱蘇夫人。

……不過也好。寡婦做生意尚且屬於“少見”,但也有先例,《聊齋》和各種筆記裡都有寡婦經商理財,供兒子考上狀元的美談;而未婚姑娘要是敢拋頭露麵去經商,分分鐘被熱心爺叔報官教做人。

林玉嬋做戲做全套,隻好也禮節性地向這位“某某”萬福行禮,心裡暗叫不好:“……他剛才說他叫什麼來著?”

沒記住……

不料這位某某先生竟是熱情得很,雙手籠在袖子裡,問完了籍貫問家世,又問她和容閎的關係,又問她“亡夫”是做什麼的……

“原來蘇夫人秉承先夫遺誌,親自出麵經商,果然是滬上少見的豪爽奇女子。”某某先生熱情地圍在她身邊,朝她上下打量,“膝下可有嗣子,傳承香火麼?”

林玉嬋一瞬間彆扭,搖搖頭。

“哎呀呀,女流弱質,沒有當家主心骨,想必也受了不少委屈。唉,真是紅顏薄命哪。可憐,可歎!”

林玉嬋覺得這位某某先生未免有點話多,臉上那幾塊肌肉盛不下豐沛的情感,導致他的語氣十分可笑,像個浮誇的戲精。雖然他樣子還算齊整,但讓人生不出好感。

不過……大喜的開業日子,這人又是容閎朋友,也不能太怠慢了。

她笑了笑,問:“瞧我多失禮,還未請問,先生您是做何生意的,又是怎麼跟容先生相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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