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轉移話題**”,十次裡有九次管用,偶爾對蘇敏官失效。
可是今日,某某先生竟然沒被她帶歪,嗬嗬笑著敷衍兩句,依舊把話題轉回她身上。
“夫人,”他忽然放低聲,有些緊張地捋著自己油亮的辮子,“在下先妻已死多年,隻有幾個醜妾,倒都是愛閒談愛搓麻的。夫人初來上海,若委屈寂寞時,歡迎來敝處做客,推兩場牌,熱鬨熱鬨,免得一人冷清孤單……”
林玉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驚愕地抬頭,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
這位也……太直接了吧?
大清真是……一樣水土養百樣人。
蘇敏官這烏鴉嘴,提醒啥,啥成真。這分號剛開業,就有人過來亂表白。說看上她美貌智慧她是不信的,多半是打聽了她的入股份額,來搶錢的。
某某先生見她沒接話,以為是羞澀,更是湊近,坐在她身邊的石凳上,故意露出袖中的名貴象牙扇子,輕聲笑道:“無妨無妨。旁人或許嫌寡婦晦氣,但在下思想開明,對此絕無成見。說句該死的話,夫人青春容貌,和待字閨中的少女一般無二,真真讓人心折……”
林玉嬋一陣惡寒,驀地站起,冷著臉道:“先生錯看我了。我已立誌守節,絕無貳心。您請出去。”
她牢記教訓,不敢敷衍了事,直接放大招,上來就三貞九烈,語氣十分堅決。
某某先生自然不會信。如此年輕美貌的小寡婦,哪能不夜夜想男人。說自己心如死灰?怕隻是客氣一下。
他自以為風流地歪嘴一笑,撚著胡子,得意道:“可夫人不是正在和我這個陌生男人說話麼?”
說著,就要上來拉她的手。
林玉嬋側身避過,餘光瞟一眼花園內外的客人——都在捉對攀談,離得近的就在數丈之外。這人腦子瓦特了?!
卻不知某某先生正是等她聲張叫喚——要是真鬨起來,讓他們看到這小寡婦跟他拉拉扯扯,他自己沒半分損失,小寡婦的名聲可就糟了,除了半推半就相從,還能怎樣?
眼看小寡婦要溜,他笑嘻嘻地追上一步,伸手再扯——
沒扯到。斜刺裡插進第三人,一個身材高挑的客人大步橫在他麵前,麵色不太善。
某某先生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見是個年輕人,十分不滿,嘟囔:“現在的後生都沒個禮貌額……”
林玉嬋早跑到十步開外,探頭一看,又驚又喜,狐假虎威地走回來幾步。
蘇敏官皮笑肉不笑地一翹嘴角。
“濟順行的徐掌櫃。”他很敷衍地拱拱手,“原來在這兒呢,在下找你好久。”
林玉嬋終於記起來了:“啊對,姓徐。”
這徐掌櫃求偶行為被無情打斷,又驚又怒,問道:“儂是啥人?”
他想,這麼年輕,不可能是請來的賓客,大概是個打工的。
蘇敏官冷冷道:“我是誰你不用管。你的債主派我來通知,五分利,你還有一個月光景。”
徐掌櫃臉色一變,雙頰慘白,胡子耷拉到下巴。
“我……我……”他慢慢躬身,對蘇敏官一個作揖,陪笑道:“何必勞您走動呢,我自曉得,我自曉得……”
一邊說,一邊後退,斜眼看路,最後一點點退出花園,溜了!
林玉嬋心裡開花,臉上還得端著,餘光看看那些賞花賞院的賓客,朝蘇敏官的大大方方一福:“多謝蘇老板賞臉前來剪彩!”
蘇敏官沒理她這殷勤。他今日穿著灰色大布的長衫,罩了天青緞子外褂,腳上蹬著黑布快靴,的確是一副湊熱鬨的“友商”打扮。
“一角錢會費不能白收啊。”他撩起褂子坐下來,麵色冷淡,說:“還笑!你桌上的熱茶是乾什麼用的?被這種人纏上夠你受的。”
林玉嬋訕訕,嘴硬:“頭一次碰上,還不太熟練嘛。”
要真能達到他那種“當機立斷滾水潑人”的判斷力,確實還得再練練。
不過,剛才那鬨劇,她迅速回顧複盤,覺得也不能全賴自己遲鈍。
“我不明白,”她虛心求教,“他都說了家裡好幾個小妾,不太……不太會看上我這幾百兩銀子本錢吧?”
對方的穿著打扮也的確像是豪富。因此她一開始沒往“這人要騙我嫁妝”的方向想,覺得大概隻是他性格怪異。
在這方麵,她的識人眼光確實還需要拔高。
蘇敏官輕蔑冷笑,告訴她:“濟順行的徐掌櫃,去年投機棉花,被英國人擺了一道,虧損三千兩銀子。你說他有好幾個小妾?我上個月低價收了他一艘運砂船的時候,聽說他還有十來個呢。”
林玉嬋恍然大悟,所有疑問迎刃而解。
果然是男人最懂男人,蘇敏官一提“債主”,這人立刻慫成球,圓潤滾了。
蘇敏官用眼神目送徐掌櫃滾過馬路,低聲總結道:“他這些光鮮都是裝的。你彆隻看他外麵一身靚袍,裡麵的中衣袖口襪套都要細看一遍,就能知曉他真正身家——這就是個專打寡婦主意的西門慶,也不會是你遇到的最後一個,你千萬要提防。”
林玉嬋“嗯”一聲,同仇敵愾地附和他:“哼,還想當西門慶,也不照照鏡子。”
蘇敏官:“……”
林玉嬋:“……”
也就兩秒鐘工夫,她從頭到腳,瞬間燙了!
周圍的鳥鳴水聲都似乎放大一百倍,嗡嗡在她耳邊燥。兩隻蝴蝶纏綿飛過,雙雙嬉皮笑臉地回頭看她。
蘇敏官嘴角微微一抽,閒雲野鶴地轉過身,欣賞園林美景,藏住自己的臉色。
林玉嬋“哼”完了之後才意識到——
等等,他指的是哪個版本的西門慶?
四大名著《水滸傳》裡的西門慶,隻是個戲份有限的炮灰;
而那個靠娶寡婦、吞嫁妝,發財致富的西門慶,隻存在於《水滸傳》的某個同人小皇書,金X梅……
光明偉岸的天地會兩廣舵主一朝翻車,引經據典引到小皇書上了!
這倒沒什麼。大清人民娛樂活動貧瘠,看個小皇書不算罪過。特彆是某些藐視封建道學的叛逆青年,他就算親自動筆寫一本,林玉嬋也不會太驚訝。
可她剛才多什麼嘴,跟著“嗯”什麼“嗯”?
好像跟蘇敏官很知音、很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
縱然她聰慧、識字、懂洋文,這是她一個大清朝女孩子該看的書嗎?
這裡頭的邏輯層層環套,等林玉嬋意識到他無意翻車,她自己也跟著追上了尾,連自救的時間都沒給他留,嘩啦一下撞了個連環車禍。
她從眉梢到耳根都熱得要命,恨不得趕緊白日飛升原地消失,又有衝動找塊轉頭敲他腦袋,看能不能讓他精準失憶……
心裡閃電似的翻著找補方法:不不她沒看過這書,隻是聽人講過……問題是這小皇書也並非膾炙人口,她能跟誰討論這種情節?要麼就大大方方承認同好,他又不是道德警察,她或許還能按照自己的口味再給他再推幾本……不成這樣太損節操了,引誘會眾兄弟墮落是個什麼罪名來著?……或者,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讓時間衝淡一切,以後兩人或許還能正常相處一下……
她胸中燒著個火焰山,還在無所適從,忽然蘇敏官轉身,俊朗的五官各回原位,若無其事地朝她笑了笑。
“阿妹,飲茶。”他提起茶壺,檢查了一下溫度,慢慢倒了大半杯,輕拿輕放,推到她手邊,“最近累吧?你聲音都啞了。”
林玉嬋一怔,悟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沒聽見”。
這個台階太妥帖了。她連滾帶爬地順階而下,五體投地,當場想拜他為師。
當然他也可能是真沒聽見。畢竟她方才跟蘇敏官一直在聊私事,不會跟友商寒暄似的那麼大嗓門。
真相到底如何,以蘇敏官的嘴嚴程度,她怕是下輩子都問不出來。
難得糊塗。
她默默乾了那杯溫茶,餘光看他顏色。
半分異樣都沒有。除了眉梢有點詭異泛紅——但也可能是被剛才那個徐掌櫃氣的。
翻車之後還能姿態優雅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繼續風光霽月出塵絕俗的,那心態不是一般的穩。
林玉嬋舌尖頂著枚碎茶葉,望著這副看不太透的好皮相,忽然起壞心,很想探一探他的城府極限。
她清清嗓子,笑得真誠:“沒聽見是嗎?其實我方才說……”
手心一硬,捧了個扁扁的小木盒。紅漆紋理,小巧精致,看起來像年輕姑娘盛放胭脂首飾的坤盒。
“我也是才得知,上海商界習俗,今日來的賓客都得贈些紅包禮物,不必貴重,但是個心意。”蘇敏官眼角浮著笑意,語氣同樣真誠,“倉促來不及準備,這是送你的開工利是,恭喜發財。”
林玉嬋被他的笑容晃得有點心跳加速,輕聲謝了,指尖撥開盒蓋上的扣,小心地打開一條縫——
哢噠一聲,她合上蓋子,雙目爍爍閃光,把小黃書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