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肯吃西藥的中國人不多。倒是最愚昧的底層貧民,有些糊裡糊塗把洋人當菩薩,整村整村的信教,對著耶穌像三跪九叩,對洋教士說一不二,看得比皇上還神聖。
那時他以為,她也是這類傻瓜中的一員。
不過這個印象很快改觀了。他發現,這姑娘對洋人的東西有一種選擇性的迷信。其中規律他暫時還沒完全摸清。
林玉嬋聽到“西藥”兩個字,也並沒有像上次似的兩眼放光,隻是笑笑:“我都好啦,不用吃藥。”
來到大清這麼久,她早就發現,此時的西藥也並非萬能。生理學和化學仍在摸著石頭探索,西醫體係也並不完善,也有很多吃死人的虎狼之藥。
不過在眼下的中國,肯試西醫的病人一般是疑難雜症、病入膏肓,不管吃不吃藥,吃什麼藥,最後結局都是一命嗚呼,自然也看不出所謂藥效如何。
她上次隻是運氣好,得的是瘧疾,奎寧又恰好是循證過的瘧疾克星,這才撿回命。
所以林玉嬋給自己製定的保命之策就是,除了像奎寧這種她熟悉的特效藥,彆的藥一律少吃。小病小災爭取都靠體質扛過去。
她見蘇敏官不置可否的樣子,又放軟聲音,說道:“我真的好了,你摸摸,早不燙了。”
他笑著伸出手,待要觸到她額頭,忽然眼眸一垂,又規規矩矩縮回去。
“丫環說,請大夫花了一兩半銀子。”他低聲問,“真倒?”
林玉嬋嘴角一抽,還是堅決點頭。
沉沒成本,不能往心裡去。
蘇敏官於是開了窗,輕輕把那碗黑汁灑到外麵草叢裡。倒一半,忽然好奇,拿回來,碗邊在自己舌尖點了一點。
一張俊臉瞬間皺成一團。他輕輕呸一聲。趕緊擺好五官,理解地看了林玉嬋一眼,把剩下的藥汁也潑出去。
林玉嬋激動得心潮澎湃。終於有人跟她同流合汙了!
她得寸進尺,可憐兮兮地在床上哼哼。
“你去跟周姨說,我要洗熱水澡。讓她去買個大桶,再辛苦也要給我洗上一回。”
以前怕累著周姨,現在她病剛好,決心嬌氣一回。再不洗真要餿了。
蘇敏官忍俊不禁,問道:“不怕閃了阿姨的老腰?”
林玉嬋又猶豫:“唔……”
這不僅是良心問題。合同規定,周姨萬一有好歹,醫藥費她得全出。萬一半身不遂,後半輩子她養著。
她忽然想到什麼,脫口問:“你平日點衝涼?”
蘇少爺從童年帶來許多小資產階級毛病,也是幾天不洗就難受,有時候她去找他,明顯看他全身洇水汽,手指尖軟軟的,指甲頂端白到透明,慵慵懶懶的樣子,完全是剛從溫泉裡出來的模樣。
話音剛落,才發現這話未免有點涉**,以大清標準來看,太不規矩了。
不過話出口也不能吃回去。她將錯就錯,天真托著腮,作洗耳恭聽狀。
蘇敏官果然被她問得有點不好意思,眉梢詭異地紅了一紅。
他說:“我自有辦法。”
“傳授一下嘛。”
蘇敏官被她問得無法,才道:“平日自己在屋裡衝,旬日往盆湯,滬上人孵混堂,聽說過沒?”
林玉嬋琢磨一會兒,半個身子彈起來,驚喜道:“有公共浴池?”
他點頭,“比廣州多些。我中意紫來街的亦園。人少,有單間。清晨趕頭湯,乾淨,不過唔平,好貴。”
林玉嬋瞬間覺得全身毛孔都在躁動,艱難地掀開被子,低頭找自己的鞋。
“在哪來著?紫來街對吧?有咩注意事項?該帶幾多錢?”
貴就貴點,讓她洗一次,保準立刻百病不侵。
蘇敏官嚇得站起來,趕緊把她往回推。
“抱歉,隻收男客,沒有女的。”
林玉嬋:“……”
蘇敏官看她心有不甘的模樣,狠心補充一句:“整個滬上都沒見過收女客的。”
林玉嬋氣個倒仰,半晌,咬牙:“包一次場,估計多少錢?”
他忍俊不禁,笑道:“亦園你肯定包不起。至於那些低檔次的……”
他趴上床沿,不懷好意地笑道:“你想想平日去的都是些什麼人,你敢包麼?”
林玉嬋還真順著他的話想象了一下:不拘小節的底層男同誌,渾身黑泥,辮子上浮著油,一身皮膚病性病濕疹腳氣寄生蟲……
希望破滅,一切回到原點。林玉嬋頹然躺回去,瘋狂懷念過去宿舍裡那忽冷忽熱的淋浴頭。
蘇敏官莞爾,站起來,給她收拾桌上的賬簿手冊,忽然抬頭,看到牆上掛著的一排荷包,以及荷包上麵一本正經的各種慈善名目,細細碎碎的笑了許久。
有這等閒心,無怪把自己折騰出高燒來。
他拉開門,喚周姨。
“買個木桶,燒水,給林姑娘衝涼。”他說,“我在,正好幫忙。”
周姨在咕噥幾句聽不清,大概是“病還沒好”之類。
蘇敏官:“藥浴,藥浴懂嗎?治病的……放幾片蔥薑進去就好……放心,我等廣東人都這樣啦……”
他說話的語調有天然的權威感。周姨真信了,答應一聲就轉身。
蘇敏官微笑推門進,林玉嬋已經跳下床,頭重腳輕地撲到衣櫃旁,翻箱倒櫃預備毛巾。
還轉頭嗔他:“你當煲湯?還放蔥薑?要不要加再川貝枸杞?”
蘇敏官:“還要豬肉洗淨飛水,隔水燉兩時辰,滋陰退熱,寧心安神。”
林玉嬋收了笑容,正色朝他一禮。
“受累你幫忙,多謝。”
蘇敏官不理她:“怎麼不近前些再謝?沒誠意。”
林玉嬋說實話:“怕熏著你。”
他笑出聲:“實話說,沒什麼味道。”
林玉嬋不依不饒,揭露他:“趁我睡著的時候聞過!”
他故作冤枉:“丫環看著,怎麼可能。你問她呀。”
林玉嬋:“……”
很好。又一個未解之謎。不指望在他嘴裡聽到實話。
他見她無話,笑道:“我去燒水。”
林玉嬋笑著點點頭。等他出門,來到書桌前,翻看賬冊和工作日誌。
幾天積壓的事情不多,都被蘇敏官處理得很妥帖,“待辦事項”打了一個個小勾。
幾張客戶的收條他代發了。毛掌櫃的貨款他也墊付了。賬冊裡夾了張借據,幾行漂亮字跡下麵貼心地留出了空白。
林玉嬋從抽屜裡摸出印泥,爽快在那空白處簽字畫押。
另外還有個人財務的記事簿。其中那三十兩銀子的“荷塘月色”,被他打個叉。
標注:“已被洗壞,非丫環過錯,惜哉。”
林玉嬋心疼片刻。相信他這句“惜哉”是出自真心。她整個家底兒都記在這本子上,倒不介意讓他看,反正再沒有值錢東西。
抽屜內還有幾封信件,都是這段時間送上門的。蘇敏官好奇心有限,封著口的都沒拆。
她翻出小刀,一一劃開。
容閎送了賀卡,上有英文花體“早日康複”,並幾斤水果;舊房東婆媳兩人托人遞的條子,說上海最近地價漲,問她明年若要續租,請儘早談妥;另外還有一封厚厚的信,來自徐家彙土山灣孤兒院。
信中語句是典型的洋人體:教士口述,通譯落筆,字跡優美,文法不通。
但意思很簡單:感謝林小姐和女教士奧爾黛西小姐的努力,鬆江府無名棄嬰已獲救治,除了肺部或有損傷,目前生命無礙。請林小姐抽空前來拜訪,安排女嬰落戶受洗事宜。
林玉嬋高興得活蹦亂跳,好似一桶熱水兜頭澆下,把她淋個神清氣爽。
她跑到廚房,把那信懟到蘇敏官眼前。
“小白小白,蘇蝦女活了!”
蘇敏官正守著一大鍋洗澡水無聊,見她撞來,首先故意捏鼻子。
“有話好好說。”
看了那信,他反應沒那麼誇張,隻是微露讚許之色,隨後問她:“你打算讓這女仔受洗?”
林玉嬋想了想,很大方地說:“洗吧洗吧,洗禿嚕皮都行,反正沒有這些教士她也活不成。而且……”
她小聲,不好意思:“而且我也養不起。”
蘇敏官逗她:“養小孩很容易的,請幾個月奶娘,然後添雙筷子的事。以後你這裡也熱鬨。”
林玉嬋親切建議:“我覺得義興有點陽氣過重。你這麼懂,不如你上。”
她也住過幾年孤兒院,大孩照顧小孩,太清楚熊孩子的破壞力。
這時候周姨回來了,買了大桶,而且居然還真順便帶來一斤生薑,招呼林玉嬋“藥浴”。
林玉嬋歡呼。
蘇敏官幫著將熱水備好。周姨連聲感激讚歎,說有個壯勞力就是不一樣。
蘇老板事務繁忙,隨後跟她告彆,教她:“放水的時候拔木塞子就行了,記得慢慢拔。”
然後臨出門,他忽然轉回,好奇問:“剛生下的女仔多大?什麼模樣?”
林玉嬋想了想,笑道:“我明天就去孤兒院,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