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一怔,英俊的麵龐上顯出些許迷惘的神情。
這華人看樣子也是個懂事的。尋常中國男子見了洋人,要麼鞠躬要麼請安,可沒有直接握手的。
維克多覺得他可能是個自視甚高的秀才舉人什麼的,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伸手。
“維克多·列文,海關商務……呃……”
那張蒼白的西洋臉一下子白得過頭。這中國佬陰他!那麼用一下力,骨頭要碎了!
蘇敏官從容將維克多拉近兩步,通了自己姓名,朝他報以好客之邦的微笑:“既然您能帶我們進去,那有勞了。順便,對拍賣感興趣的是在下,不是她。所以……”
他忽然頓了頓。這洋人身上不知用了什麼香水,不是西洋古龍水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東方熏甜味,即使稀釋了一夜,也依舊清晰可辨。
蘇敏官嘴角微笑轉冷,說完後半句:“……離她遠點。”
維克多冷笑一聲,算是明白自己這手為什麼疼了。
烏拉!當著中國男人的麵調戲他們的老婆妹妹心上人,看著他們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他最喜歡了!
情場如戰場。這個美麗而病入膏肓的國家,一個西人流氓就能橫掃五百官軍的國家,他們的男人的骨頭跟八旗軍的火銃一樣軟。跟這樣的人打交道,維克多極少會有“勢均力敵”的感覺。
他們也許會像模像樣地抗議幾句,然後便會把自己身邊的女人雙手奉上,如同獻上自己的土地、白銀和主權。
維克多對這個碾壓式的遊戲,都玩得有點煩了。
偶爾,遇到那極少的例外,他反倒興致高昂,心裡大呼過癮。
反正就算打起來,打到雙雙進醫館,他有自己的國家兜底,頂多出點銀子完事。對方傷了洋人,那可不得了,板子和苦役在未來等著他。
人性趨利避害,皆是如此。在沒有法律約束的地方,道德也會隨之放飛。隻有聖人才能抗拒這種墮落的誘惑。
維克多又不是聖人。他來中國就是為了冒險的。
那些中國的有錢老爺,到村裡“強搶民女”的時候,不也有恃無恐,比他惡劣多了。
起碼他維克多不屑強搶,而是會尊重姑娘的意願。
維克多半睜一雙淺色的眼睛,眼中搏鬥意味明顯,瞟著那氣質出眾的中國男人。
“哦,那恕我不能照做。”維克多扯一扯自己的西裝領帶,笑得暢快,“順便教你一個知識,美麗的姑娘並非誰的私有財產,不是讓我遠離我就遠離的。林小姐和誰交往是她的自由,歡迎公平競爭。”
一邊挑釁,一邊看到,對方眼中的怒意忽然消失,神態漸漸平靜,甚至帶上一絲衝和的笑。
維克多心裡有點失望。看來又是個軟骨頭。
會場那頭,金登乾在招呼他。維克多懶得再多廢話,從侍應生處取過一杯香檳,回頭叫巡捕:“把這個人給我趕……”
“洋大人在何處過夜,也是他的自由。”蘇敏官忽然欺近一步,低聲說:“福州路,天香樓。時間是昨天晚上……那裡的床鋪,還算舒適吧?”
維克多愣在當場,白皙的臉爬上紅暈。
“你怎麼知道……”
蘇敏官愉快地笑道:“順便教你一個知識:福州路的治安一直不是太好。如果你不想下次光顧那裡的時候,被人套上麻袋打上二十棍的話,就請帶我去拍賣會看一眼,另外,離林姑娘遠點。”
維克多一下子毛骨悚然,端著那香檳不敢喝,金發根根直立,問:“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
蘇敏官笑而不語,順手從他手中抽出香檳杯,大大方方一飲而儘,“請吧。”
這洋人的每根金發裡都殘著中式熏香,一看就是福州路的風流常客。而天香樓的名帖上也帶著同款熏香,這香料後來還是義興承運的。蘇敏官記憶精準,詐一句,果然正中命門。
麻袋什麼的當然是他危言聳聽。這麼沒品的事他才懶得做。
但維克多突然被人叫破**,一下子慌神,心想這莫不是傳說中的華人黑幫老大?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洋人地位再高,每年也有被亡命之徒暗算的。
維克多:突然想回家……
他不甘心地回頭看看林玉嬋,叫道:“林小姐,你要是被這個惡棍綁架了,就眨兩下眼。”
林小姐雙目流盼,一眨不眨,隻是滿臉同情之色,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
維克多隻能認栽。他對林小姐還沒到嘔心瀝血的地步,犯不著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
他苦著臉,道:“這邊請。”
林玉嬋雙頰微熱,快步跟上。
沒聽清蘇敏官具體威脅了什麼,但從維克多的表情來看,準沒好事。
維克多平時就這德性,她自己早就免疫,也沒被他實質性傷害過,可以一笑置之;但他上等人當慣了,對其他中國姑娘也這麼無禮,把人家弄得窘迫不堪,被人指指點點,他也樂在其中,這就欠教訓。
所以看維克多吃癟,她心裡還是暗爽。這下他以後大概會收斂點。
不好表露得太幸災樂禍,隻得繃著個臉,認真觀察碼頭上的輪船。
有維克多領路,會場的侍應保鏢果然不聞不問,一路讓他們走到輪船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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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硬的巨輪泊在碼頭,將底下的人襯得如同草木。
當真是龐然大物。
用“一頭巨獸”來形容,不以為過。
林玉嬋坐過赫德的官船。也是西洋蒸汽船,但那隻是一艘小號客輪,跟眼前這艘不可同日而語。
她離得咫尺之遙,仰起頭看,驚歎之餘,又覺得彆扭。
隻見到大片鏽蝕的鐵板,一層一層,被海水浸泡出深淺不一的顏色。船舷外側豁牙漏齒,觸目驚心一道裂痕。原本的火炮都已拆掉,留下黑洞洞的炮口。三根桅杆折了兩根,剩下一根最高的,直直伸進太陽裡,頂端掛著個看不出顏色的破旗。
遠看金玉在外,近看敗絮其中。
旁邊蘇敏官也覺得不對勁,問維克多:“這船能開麼?”
維克多哼一聲,不理他,轉而對林玉嬋諂媚微笑:“林小姐仔細看,有沒有覺得這艘船很是眼熟呢?我提示你一句,在咱們海關資料室裡還有它的原始購買合同……”
笑歸笑,真不敢離太近,隻是拚命朝她拋媚眼,“咱們”二字咬得格外重。
林玉嬋順著維克多的手指,從斑駁的鏽跡中找到了幾個字——
“廣東號”。
她倒吸一口氣:“不會吧?阿思本艦隊還沒賣出去?”
本來是年初就解決了的事。清政府花大把銀子,買了個受英國人指揮的艦隊。請神容易送神難,赫德從中斡旋許久,才幫著朝廷把這喪權辱國的“海軍”給處理掉。
然後赫德牽線,把這個艦隊送走拍賣,據說大部分賣給了駐紮印度的英國部隊,早就開走,眼下應該已經滿船咖喱味兒了。
這批艦船差點成為第一批大清海軍,已經被朝廷起了名字,什麼江蘇號,北京號……
這個“廣東號”,已經算是排在很後麵的普通兵輪。
林玉嬋對這批軍艦的資料也隻是粗略看過,且時間久遠,今日看到“廣東號”三個字,才猛然想起它的來曆。
維克多像機器人似的,語調平平,拉長聲音說:“彆的船都賣了。廣東號剛出港,就擱淺損壞,丟在一個廢棄碼頭裡,也沒人管。上個月,大清朝廷缺錢了,這才想起此事。修船太貴,官方又沒人懂行,於是想把它賣給外國人,湊點軍費銀子——林小姐,友情提示,此艦維修費至少是船價的一半,除非你有舊船收藏癖,否則並沒有購買價值。”
他忽然看到主席台上舉的一塊牌子,愉快地咧出一嘴白牙:“啊哈哈,已經流拍了,競價記錄在那邊。好了我也要回去複命了。林小姐,再見,下次來找我的時候低調點,一個人來就行了。”
他說完,朝她悄悄拋個飛吻,一溜煙跑走,趕緊離“黑幫老大”遠遠的。
林玉嬋微微張著嘴,還沒消化完這些信息。
損壞了……
就在幾個小時前,她還在跟天地會的老一輩們吹牛,說洋人的軍艦多麼所向披靡,多麼戰無不勝。
眼下現成一個打臉反例。隻盼李先生他們回家的時候彆經過此處。
難怪今日這些到場洋商,都在消極競拍,與其說是買東西,不如說是來看熱鬨、看笑話的。
甚至旁邊還有個小小的管樂隊,吹奏著輕緩的音樂,儼然一個小型社交酒會。
蘇敏官輕輕碰了碰她胳膊。她這才回身,抬頭看他。
他目光冷淡,追著維克多的背影,問:“海關的人都這樣?”
沒說出口的是,你在海關乾活幾個月,天天就跟這種人打交道?
林玉嬋耳根微熱,慢慢朝那個競價記錄牌走去,一邊小聲說:“就他一個比較怪。其餘洋人一般都不正眼看我。”
蘇敏官隨手丟掉香檳杯:“他對你這樣,你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