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不介意”三個字,故意學她平時的口氣。林玉嬋耳根又紅一點。
他氣息中帶微微酒意,聲音低得幾不可聞,然而語氣中火氣滲人,如台風到來之前的高熱難耐。
競價牌上一行行數字和人名,林玉嬋看了半天,一個沒記住,隻能先回答他的問題。
“握手是不介意的。”她目光不離競價牌,從容不迫地說,“當然有底線。剛入職海關的時候,那裡華洋職員看我都新鮮。維克多不例外。有一次他想親我,讓我扇了一巴掌,他罵了我兩句,威脅說要向上司反映,讓我第二天就卷鋪蓋走人。但是第二天無事發生,他頂著巴掌印上了一天班。大概是覺得丟麵子,不好意思告狀。又或者,大概是赫德覺得我便宜好用,舍不得踢走……總之,那之後,維克多見了我也隻敢耍耍嘴皮子,我對此也不介意。”
她輕描淡寫,像講笑話似的一口氣說完,抬起頭,目光清澈,帶一點稚氣的嘲諷,問:“你滿意了?”
蘇敏官垂下目光,輕輕點頭,聲音底氣不足:“我就是問問。”
他心裡帶著一道難以啟齒的枷鎖,翻來覆去想著,我有什麼資格管她呢?
頓一頓,又解釋:“怕你吃虧而已。”
林玉嬋終於看進去那競價牌上的數字,難以置信。
“壞船賣麼多錢?”
阿思本艦隊總共耗資一百七十萬兩白銀,購得艦船九艘。林玉嬋不知道每艘船的具體造價,但廣東號屬於其中的末流,造價應該不超過十萬兩。
而今日的起拍價,是五萬兩。
買一艘開不動的輪船。更何況,其中最有軍用價值的火炮,都被拆掉了。
買回去還得花巨額銀子修繕,才能重新投入使用,當作民用運輸船。中國沒有合格的船廠,多半還得拉回歐洲去修,一來一回折騰幾個月,時間和金錢的損耗加起來,都夠買艘新輪船了。
難怪洋商都不買賬。
蘇敏官也不再跟她談私事,冷笑道:“定價的人完全不懂行。朝廷獅子大開口,想從洋人手裡摳銀子。這拍賣會就算一直搞到明年,也不會有人來送銀子的。”
看競價牌上的參與者,有旗昌洋行、怡和洋行、寶順洋行……基本上有航運資質的洋行都來相看了。
但洋人也不是冤大頭。果然,看記錄,隻見競價一路走低,降到兩萬五千兩,還是沒有洋商願意接盤,有些人根本沒出價。
於是宣布流拍。
依稀聽得有人議論:“……浪費了一個可愛的早晨……這輪船白給我也不要……”
林玉嬋忽然拉拉他袖子:“先走吧。”
一個花白頭發、鷹鉤鼻的洋商發現了他們,朝他們大步走來,用英語厲聲問:“你們是哪家的通譯?”
兩個年輕華人,其中一個還雌雄莫辨,煞有介事地在這裡研究競價,不管是何身份,也都也引人注目。
林玉嬋忙敷衍:“就走。”
側頭看一眼,鷹鉤鼻洋商的身份很好認:他的領帶上繡著美國旗昌洋行的紋章。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經理。”蘇敏官低聲說,“聽說他們在籌建輪船公司。”
長江航運是塊肥肉。近年來貿易漸興,該簽的條約都簽了,該給的特權都落實了,給洋商的方便之門開得夠大,誰都想來分一杯羹。
認出這人身份,他倒不忙走了,換上商業假笑,打個招呼,打算再套點信息。
不料金能亨經理卻完全不跟他客氣,甩著鷹鉤鼻,大聲叫保鏢:“不是通譯!這裡有中國人混進來搗亂!誰讓他們進來的?快讓他們滾!不是說拍賣會不讓華人參加麼!”
這人還是個急脾氣,等不及保鏢,揮著手杖就打人,照著林玉嬋頭上敲。
“誰派你們來的?嗯?中國人有錢買這種船?你們到底來乾什麼?”
蘇敏官猛然出手,一把將手杖架住。
“渣甸大班派我來問好。”他嘴角一彎,毫無壓力地坑舊東家,“祝你們的新輪船公司業績長紅,千萬彆沉船哦。”
趁著金能亨經理在爆發的邊緣,他將手杖一推,拉著林玉嬋快步走開。
五秒鐘過去,身後遠遠響起暴怒的咒罵,“怡和滾出上海”、“英國佬去死”之類。
蘇敏官微微冷笑。
兩人迅速走出拍賣場地,他慢慢回身,又不甘心地回頭看。
死掉的巨獸也是巨獸,即便隻剩個零落的骨架,也足以俾睨群雄,光芒四射。
沉舟側畔千帆過。一隊嶄新的中式漕運沙船緩緩駛來。但見那白帆亮得耀眼,木質船板擦得鋥亮,船舷吃水深沉,那船頭的水手意氣風發,路過海關浮標燈塔時,水手們齊力張開大清龍旗,高聲喊著號子。
但他們看到廣東號,歌聲停止,新奇地湊過來指指點點,遙望那能吞噬人的巨大煙囪。
蒸汽輪船的殘骸陰沉晦暗,鋼製的架構外露,每一根鏽蝕的螺釘,都殘存著西方工業革命的轟轟烈烈的餘暉。
它從遙遠的倫敦港出發,見識過大西洋的巨浪,穿越過好望角的季風。它用自己巨大的龍骨劃開印度洋的水麵,跨過幾百年前鄭和船隊拋下的瓷器和壓艙。它所經過的岸邊土地,大部分都已插上了英國的旗幟。它來到那文藝複興的歐洲先賢們夢寐以求的神秘遠東,發現這篇土地被鴉片和愚昧所腐蝕,被自身的戰亂折磨得滿目瘡痍,已然成為鐵籠裡原地踏步的病夫。
它大概十分失望,於是乾脆擱淺在長江之口,結束了它那波瀾壯闊、但並無意義的豪華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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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爾斯橋上,蘇敏官驀然停步,手搭橋欄,再一次轉身。
“阿妹,我好想有那樣的船。”
他的氣息中帶著香檳味道。聲音低低的,柔柔的,好想在和某個看不見的少女談情,聽得她竟然而耳根熱。他眼底閃著明亮的光,如同大雨衝刷後的夜空,粲然亮起的星。
林玉嬋定下心神,小聲提醒:“兩萬五千兩,維修費可能加倍。”
“有了蒸汽輪,沿海港口的運期至少可以減半。也可以航內河,不受風向限製。”蘇敏官宛若沒聽見,雙眼一眨不眨,忽而低頭看她,眼裡熱情不減,“你向煙台福州海關輸送茶葉的訂單,若用蒸汽輪承運,運期縮短,至少避免五成損耗,而且安全性大大提升,而且……”
他頓一頓,聲音更低:“上海從沒有華人船主用過蒸汽輪。我做第一個,義興的名聲馬上響遍上海,立時……出圈。”
林玉嬋:“兩萬五千兩,維修費……可能……加倍。”
“廣東號,跟我們好有緣。”
“兩萬五千兩……”
韋爾斯橋的收費員瞪著三角眼,辮子甩在肩膀,揮著木棍來趕人:“下去下去!這橋是走人的!不是給你們壓馬路的!交了五文錢你們了不起?洋大人的橋,讓你們中國人霸著看風景?想得美!下去!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蘇敏官微笑,從容推推林玉嬋後背,在那罵聲的伴奏裡緩步下橋。
“……義興的承運能力至少提升五倍,可以接遠洋港口和內陸訂單,利潤空間更大,”他旁若無人地笑道,“到那時,我修座橋,讓這個爛仔徹底失業。”
林玉嬋欲言又止,不忍打斷他的遐想,最後乾脆不講話,微笑著看他做夢。
兩個世紀後的男生其實也沒啥長進,看到潮車電腦無人機,瞬間就走不動路。也不看看自己花唄還完沒有。
她忽然想,他若是真的晚生兩個世紀,能坐上輪船,登上飛機,環遊世界,在雲層中的高樓頂上俯瞰他的家園,他會用何種極限的方式,揮霍自己的青春?
隻可惜,在大清,千年的土地已沉澱成頑固的磁石,將每一個試圖遠飛的靈魂,拽回那陳舊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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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虹口分號的時候,蘇敏官終於飄回地麵,不再提輪船,朝她沉穩一笑。
“唔,終於收拾好了。保險櫃晚些運來。下午一點半,彆忘了去巡捕房做筆錄。”
林玉嬋看看屋內鐘表,“已經一點啦。”
他一怔。
早上那生煎的滋味還在舌頭底下呢,怎麼就下午了?
看個船看了這麼久,也虧她全程耐心陪著。
林玉嬋已經叫開廚房門:“周姨!備兩人午飯。簡單些,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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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錄做得很順利。蘇敏官扮一個合格的一家之主,把昨晚那“入室搶劫”的凶徒形容得無比凶殘,而被迫開槍的“華人夫婦”則成了無辜的白蓮花,現在還心有餘悸,嚇得不輕。
“一夜沒睡。”年輕的華人商販疲憊歎息,“瞧我太太眼裡的血絲。”
一夜沒睡是真的。忙著開會來著。
巡捕昨夜都已得了大量好處,此時自然也不會摳細節,這案子也不用懸賞緝凶,見蘇敏官能自圓其說,也就以此結案,囑咐兩句“以後注意安全”,就把人打發走了,德林加小手`槍也還了回來。
蘇敏官看著林玉嬋將那槍和子彈藏回枕頭底下,忽然又想起昨晚她持槍顫抖的模樣,目光深沉,許久不說話。
“阿妹,”過了好一陣,他才低聲問:“繼續練麼?”
作者有話要說:小白1842年生。阿妹1846年。
今年分彆是20和16周歲。
彆急哈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