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一派闊水,在外灘處拐個彎,收攏出一道道細碎白浪。江岸西側,厚重雄偉的洋樓層層拔起,縱橫遠東的各路銀行洋行皆在此落戶。馬車上載著高鼻雪膚的紳士淑女,蒸汽輪噴著白煙,緩緩通過“萬國俱樂部”的英文大標牌。
與那個紅牆黃瓦太極殿、太監宮女忙碌競走的紫禁城相比,很難讓人相信,這兩處景觀原屬於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國度。
江岸嬉笑聲聲。兩個棉布裹頭的印度巡捕揮著木棍,追逐著一個嬌小的中國姑娘。那姑娘天足、黑膚、典型粵人長相,邊哭邊喊:“我冇偷稅!冤枉!”
她跑到一個富態秀才身邊:“先生救救我……”
那秀才卻一臉厭惡:“鹹水妹,死開!陪`睡洋人的貨色,不要臉!”
廣東底層蜑女,寄居滬上,操持賤業,不憚接待洋人,為國人所不齒,呼作鹹水妹。
又因租界管控風俗業,妓`女需上牌照繳稅捐。這等野路子流鶯,從來都是重點打擊對象。
蜑女走投無路,被堵在碼頭一側。兩巡捕獰笑著對她上下其手,道:“陪我們一夜,罰款一筆勾銷。過來!”
這種場景,在租界裡也算一道常有的風景線。過往華人知道巡捕凶惡,都快步經過,兩眼看鼻尖,假裝自己是一陣風。
唯有一個年輕華商,玉樹臨風的相貌,偏偏鐵青著臉,不知如何氣不順,大步踏過碼頭台階,餘光正瞟到那巡捕用木棍彆住蜑女肚子,四隻大手胡亂摸。
小姑娘痛得彎下腰。
他雙眼一霎,湊近兩步,似在看熱鬨,冷不防砰砰兩個肘擊,撲通撲通,兩巡捕已經掉進冰冷的黃浦江,臉上還咧著得意的笑,頓時灌了一嘴濁水。
蘇敏官唇角微翹,忽而看到旁邊有個胖秀才,又驚又怕地看著自己,半天才豎大拇指:“大、大俠威武、真真長我國人誌氣……”
撲通一聲,胖秀才也進了黃浦江,一沉一浮,大呼小叫的求救。
蜑女驚恐,渾身發抖,目瞪口呆。
蘇敏官:“睇乜啊?走人啦!”
蜑女轉身飛跑,輕巧躍下水,化作一道白浪。
蘇敏官也快步離開,一邊從容脫下藏藍鬥篷,露出裡麵灰布棉衫,懷裡取出洋布軟呢帽,換下頭頂瓜皮帽。兜裡摸出個墨鏡掛上耳朵,在巡捕隊趕來的同時,閃進一個掛了銅錢旗的剪刀鋪。
再出來時,風平浪靜。
蘇敏官心裡歎口氣。好了,同治八年的指標也用完了。
不過好歹心情舒暢了點,剛才那股恨不得把整個外灘給炸了的無名火,被那兩個巡捕落水的醜態,稍微澆熄了些。
他找個茶館雅座,一壺薑茶放桌上,用小火煨著。他從隨身布袋裡取出一摞文件,都是他一筆一劃認真寫就。他將那紙張一點一點的撕開,丟進小火爐裡燒掉。
茶博士笑臉迎來,問他要吃點什麼。
蘇敏官冷冷一瞥,目光將那茶博士趕出雅座,留下一串小聲抱怨。
三天裡,跑遍了麗如銀行、渣打銀行、有利銀行、彙隆銀行、嗬加剌銀行、彙川銀行、甚至跟他頗為熟絡的怡和洋行……
沒有一家,肯給他放一兩銀子貸款。
燒焦的紙片像黑蝴蝶,在火焰尖上旋轉飛舞。
蘇敏官驀地攥住一把燃過的紙。全身依然冰冷,隻有指尖灼燙。
去第一家的時候,狗眼看人低的華人買辦還熱情接待,茶水點心奉上,問出他要貸一萬二千兩銀子,那臉笑得跟菊花似的。可等來等去,華人買辦沒回來,來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印度保鏢,客氣地把他請走,隻開恩允許他喝完剩下的半盞茶。
此後再三再四,統一都是閉門羹,哪怕他願意讓利,主動提出等額本息的還款方式,並且提供多三成的抵押……
他心中隱約有猜測。直到一個正直的華人職員追出來,偷偷告訴他真相。
“老板有所不知,那個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經理,最近正在組建輪船公司。從您踏進麗如銀行的大門起,就有人向他報訊,說有華人船主要購商用蒸汽輪。他已經和所有洋人船行互相通氣,聯合向銀行錢莊施壓,不讓貸給你款子。連帶所有跟您有生意往來的客戶,最近放款都卡得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