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一字一字地說完,滿意地看到小姑娘大眼睛裡盛滿炫目的光,淡紅的小嘴唇越張越大,成一個月牙兒似的笑,然後忽然從椅子上彈起身,撲上來,狠狠摟住他的脖子。
“你……你……你不早說……動作太快了吧……你……太可怕了……”
他大笑:“含蓄點。”
林玉嬋恨不得把畢生所學的彩虹屁全倒出來。這人是魔鬼!
蘇敏官坐在凳子上,小姑娘幾十斤撲在他身上,一點不嫌沉,讓她蹭兩蹭,托著她站起來,扶她立正,摘掉細脖頸上一叢碎發,掛到她小小的耳朵後麵。
她麵容如花,空氣微涼,給她的臉蛋吹出些微血色。那臉上卻也是涼涼的,他溫熱的掌心托住她的腮,將她暖出一個小小的戰栗。
“當然,拆船零賣的打算,我不會跟彆人講,他們隻以為我會買了船以後花錢維修。”蘇敏官附在她耳邊說,“不然他們知曉我的計劃,就不會是這個價錢啦。”
“當然不能告訴彆人。”林玉嬋同流合汙地表示讚同,“不然那幾個鐵廠肯定聯合起來壓價。”
蘇敏官低低笑了。這姑娘奸猾起來,反應也是很快的嘛。
“好啦,就這事。”他順手抄起桌上一個陶瓷筆架,塞她手裡,“彆忘了帶走你的東西。”
然後麵不改色地開門,人模狗樣一伸手,“彆的事下去談。請。”
林玉嬋攥著個莫名其妙的筆架,一邊蹬蹬下樓,一邊佯怒道:“我幫你那麼大忙,就換這個?”
蘇敏官搖搖頭,唉聲歎氣:“我就知道會漫天要價。”
兩人上樓不過五分鐘,真的隻是取了趟東西。樓下夥計在撰寫新的時刻表,此時還沒寫完呢。
林玉嬋探頭往茶室裡一看,那簾子果然壞了,合一半,合不上。
她忍不住笑了,肩頭好像還帶著他身上的溫度,平白有點臉蛋熱。
她攤開自己帶的新合約,沉沉掃過幾行,回到狀態。
“聽說最近華人船行的運費都降了。”
她含笑將合約推到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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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林玉嬋多說,蘇敏官一目十行掃過,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哦?容先生的合約也在裡麵?”他有點驚訝地笑道,“全要重新定價?”
林玉嬋報以得意一笑。容閎沉浸在他的同文館教材工作中,能甩手的都甩手,義興也懶得來,上次開股東會時,一並授權讓她代理。
蘇敏官拿起合約,仔細瀏覽。
林玉嬋十分精細,跟她簽的合約裡很少能有挖坑的機會。舊合約雖然約定了運費,但在她的堅持下,加了個條款:如因戰亂、政策改變、稅費調整等原因,導致市場價大幅波動,甲方有權要求重新商議價格。
他點點頭:“可以商議。但有件事我要事先說明。買下廣東號,花費超過義興的現銀儲備。我已付了兩成保證金,三千兩銀子。餘下一萬二千兩,也需要儘快湊齊。所以現在我的賬麵上其實很寒酸。如果林姑娘能繼續舊合約……我十分感激。”
也就是因為她是股東,所以才坦承這些。若是個尋常客戶,他大可花言巧語,找個由頭堅持不降價完事。
林玉嬋“嗯”了一聲,才意識到,實現夢想有代價。買下那個他夢寐以求的龐然大物,義興的現金流應該已經幾近枯竭。
她問:“可以分期付嗎?”
蘇敏官:“可以,但錢款付清,輪船才能過戶登記。所以分期沒有意義。這幾日我會早尋門路,爭取銀行貸款,一次付清。”
林玉嬋點點頭,有點失落。
他都這麼自曝其短,她也不好意思跟他摳那仨瓜倆棗,搶他的最後一兩銀子。
隻好默默收拾東西。
蘇敏官端茶杯,擋住半個臉,抬眼打量這心眼實誠的姑娘。
她也跟各行各業不少商家打過交道了。他不禁想,她是對所有人都這麼厚道呢,還是僅僅看在兩人交情,對他網開一麵?
他胸中那扇奸商的小旗逐漸偃旗息鼓,覺得做人還是該正直。
“林姑娘,”他叫住她,聲音嚴肅,“人家跟你訴個苦,你就甘心替他吃虧?”
林玉嬋驚訝地看著他。這人怎麼自己拆自己台呢?
跟彆的生意夥伴她當然不會這麼仁慈了。譬如毛掌櫃每次招待她,桌上都常備頭疼藥茶。
她笑道:“那你教我,怎麼才不吃虧?”
“運費保持原價,直到舊合約結束。”蘇敏官麵無表情,在她的草稿上塗抹修改,“若你我下一年繼續合作,到時我給你雙倍折扣。”
她驚訝地笑了,確實沒想到,還能這麼玩。
“可以!明年當然還可以繼續……”
她突然打住,笑容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