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回身,慢慢將他的手拉下來,輕聲問:“為什麼會起那個誓,能告訴我嗎?”
她攥得緊,他也就放棄掙紮,冷漠地說:“人生苦短,嫌麻煩而已。”
知道她不會信,這謊話一點不走心。
果然,聽她輕輕哼一聲,轉過身。
小小一張臉,細細一束腰身,隻要他稍近一步就能攏在懷裡。這是他的船,他的私人空間,錢貨兩清,窗外沒人。
蘇敏官站著不動,甚至做出不耐煩的口氣:“滿意了?”
但她沒被這冷淡嚇住,依舊很寬和看著他,說:“有件事我不懂。兩個後生仔女,從陌生人到兩夫妻,中間還有許多其他的關係。做熟人、做朋友、做很好的朋友……未必一定要走到最後那一步。你我不談嫁娶,那無所謂,可你又為何非要把我推回到‘形同陌路’的位置上,我不開心。”
蘇敏官靜靜看她一眼,一時間有些羞愧。
她心裡不開心,嘴上就說不開心,坦率得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不似他這個心機深沉、算計人不吐骨頭的黑心商。
有那麼一瞬間,他卸下最外一層心防,低啞地問:“那,我應該把你推到什麼位置?”
是熟人,還是朋友,還是……
“遵從本心,還沒忘吧?”林玉嬋一笑,“不要勉強自己。”
她將左手蓋在他手背,兩隻細白的小手覆在他手上,用力攥一攥,她肌膚微涼。
她笑問:“不討厭?”
蘇敏官:“……”
“好朋友也可以這樣噠。”她又笑,忽然抬手刮他鼻子,“不討厭?”
蘇敏官猛地扭身,給她一個後背。
這姑娘年幼無知,被海關那群無法無天的洋人帶歪了。她這些歪理邪說,都是傳統中國人不能容的。無親無故的男女怎能像她說的這樣,還“做好朋友”?
要麼是老死不相往來,稍微親近一點就是有奸情,哪有什麼灰色地帶。像他倆這樣的,一旦東窗事發,交給一百個清官審判,九十九個都會判個“無媒苟合”,活該領回各自家裡毒打。
第一百個或許會仁慈些,大概會讓他們當場拜堂,彌補過去的失德。
她小姑娘不懂事,以自詡新派為榮。他一個見慣世事陰暗的男人,還順著她胡鬨,遲早害了她。
小姑娘像兔子似的,一舉躍上甲板,都不用他扶。
義興的輪船!蒸汽輪船耶!
興奮勁兒暫時抵消了身邊人的冷漠態度。
林玉嬋興衝衝地蹲下去摸甲板,又作勢抱那個大煙囪。忽然又想起什麼,笑顏凝固,問蘇敏官:
“可是……可是洋商在集體抵製你,不讓華商擁有蒸汽船。就算你有了錢,他們又為什麼會賣給你這艘……”
蘇敏官輕聲冷笑。
“是啊,我這張臉已成外灘公敵,誰肯賣給我船呢?”
這船上還有不少其他人。幾個水手在維護,一個碼頭工在整理纜繩,有人在往船艙裡運貨,還有幾個友商在參觀,艙裡不時傳出嘖嘖驚歎聲。
忽然輪機室內傳出腳步聲,一個金發小夥子衝出來,飛快地整理西裝。
“林……”
維克多笑容滿麵,朝林玉嬋連連揮手,用力眨了兩下眼。
林玉嬋:“……”
這人怎麼到處亂入?
蘇敏官走上兩步,跟維克多輕輕握手,冷淡地問:“我沒拖欠你工費吧?”
維克多:“沒、沒有……可是林……”
“那你可以走了。合同到此結束。”
維克多愁眉苦臉地拽住自己這雙腳,不敢跑到林玉嬋跟前去,隻得跟她悄悄拋飛吻,又用力眨兩下眼。
“維克多·列文先生,義興船行臨時總買辦。”蘇敏官語氣平淡,一本正經對林玉嬋介紹,“任期一個時辰,表現優異。”
洋商以華製華,雇中國買辦去對付中國人。如今有華商照葫蘆畫瓢,雇個洋人去刷臉,騙來一艘壟斷蒸汽船。當賣方發現這洋人代表的居然不是外商,而是居然和中國人同流合汙的時候,已然悔之晚矣。
無怪維克多滿臉不高興,一副喪權辱國的憋屈樣。
林玉嬋噗的一聲,隻見維克多一邊磨磨蹭蹭往岸上走,一邊還在朝自己擠眉弄眼,不多不少,又眨兩下。
——“林小姐,如果你被這個惡棍綁架了,就眨兩下眼。”
她想起維克多的話,忍俊不禁,輕聲對蘇敏官道:“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柄攥在你手裡。”
“至少他這麼以為。”蘇敏官沒跟著她樂,朝維克多揮揮手,打發他走,“花了我二十兩銀子呢,計時工費比華人買辦貴多了。”
維克多那日被蘇敏官詐了一句“天香樓”,嚇得一星期沒敢出去浪,以為自己撞上了上海灘黑手黨、遠東的羅賓漢,走在路上覺得渾身針紮,隻恐到處都是這老大哥的眼線。
所以當蘇敏官找到他,讓他做傀儡,代表義興談判輪船之事,維克多除了點頭答應,不敢再說二話。
維克多調整心態,扶正自己頭上的帽子,風度翩翩下了船。
跟蘇敏官擦身而過時,維克多終於忍不住,側身在他耳邊說:“我今日可以向你卑躬屈膝。但你彆忘了,你的祖國隻能向我的祖國低頭。蘇先生,你的本事再大,也改變不了這一簡單的事實。”
蘇敏官眉目森然,過了許久,才冷淡地說:“我們是雇傭關係。你的膝蓋並沒有被我花錢買走,列文先生。”
維克多一時沒懂他的意思,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蘇敏官一言不發,走過那巨大的槳葉輪,進入操舵室。那上麵攤著些船舶文件,有些被翻亂了。他一一收起來。
船是二手船,因他買得急,不及清理,室內還零碎遺著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跡:幾處旗昌洋行的商標木牌,一排老舊的布告貼紙,縫隙裡存著煙灰,浸水的箱子裡泡著生鏽的扳手工具。壁櫥裡還被美國水手藏了半瓶烈酒,倒著幾個臟兮兮的玻璃杯。
但現在這船是他的了。一定要乾乾淨淨。
蘇敏官慢慢收拾室內雜物,不抬眼睛說:“雖然銀錢回本,但要雇有經驗的水手和技師操作,燃料和維護費也水漲船高。而且利益相關的洋行也許不會死心,還會繼續給我使絆。所以負債暫時還無法全部勾銷,我會按照債務的優先順序儘快還清。林姑娘,你參觀也參觀過了,應該對我的償還能力放心。若沒彆的事……”
“你對彆人可以咄咄逼人,對我……”
他自顧自說著,忽然覺得對麵很久沒出聲了。餘光瞟一眼,心裡微顫。
小姑娘定定地看著他,臉色白得像秋月,眼眶周圍卻一圈紅,而且那紅色由淡及濃,擴散到眉梢邊緣。薄薄的淡紅雙唇抿成一字,嘴角輕微抖動,極力忍著什麼。
和她那日在渣打銀行受了委屈後的模樣如出一轍。
硬裝出來的愉快和灑脫,好似細細洋火柴上的紅焰,貼上他的滿身冰霜,強撐著燃燒,終於耗儘了熱量,隻剩苦澀的黑碎屑。
隻是她好強,不許自己人前掉淚,隻是輕微彆過臉去,隨意看著牆上的管道木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蘇敏官心中一陣難言歉疚,撕掉牆上紙屑,若無其事道:“我說的有問題嗎?”
江麵上鄰船鳴起長長的汽笛,等那聲音過去,室內隻剩她輕微的呼吸聲。
許久,她才壓下情緒,細聲說:“你不要對我這麼凶。”
“我沒有啊。”蘇敏官立刻反駁,“我一直是這樣說話的。”
“你對彆人可以咄咄逼人,對我……”
“對你也一樣。當初德豐行第一次談茶葉訂單的時候我就是這口氣。”
他惡人先告狀,搶著一口氣說完,忽然想,如果自己對她,也能回到當年在廣州初識,那點頭之交的關係……
該有多好。
自從去年元宵節,不小心握了她的手,又或許是更早,從她自稱小寡婦,他卻沒有勃然大怒、撥亂反正——也許從那時就開始越界。他居然一直任憑這危險的關係肆意生長,直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果然是沒心沒肺的混蛋。
他忽然發現,她今日不是帶著生意來的,全身上下沒一絲侵略性。她穿著休閒隨意的洋布小褂,一身素淡月白色,外麵罩了活潑天青色小棉鬥篷,好似隻是節日出門看個燈。
蘇敏官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也挑了塊平平無奇的角落盯著,依舊是冷硬的語氣,說:“林姑娘,抱歉以前一直瞞著你。在私德方麵我不是什麼善茬,最喜歡無端招女人,如今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你要恨我,我無話可說。不過……橫豎咱們還得繼續做生意,錢鈔上我還算靠得住,不會坑你,望你彆一竿子打死
作者有話要說: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