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說完最後一句話,眼中冷笑未散,令人遍體生寒。
林玉嬋忽覺春雨寒涼,冷戰連打好幾個。突然腳下一震,洋人軍營操練,一聲巨大炮響,直接將她嚇出眼淚。她用袖子拭眼角。
蘇敏官帶著歉意看她,神色慢慢平緩,又回到那個溫文爾雅的同學少年態,甚至溫和地笑起來。
“所以……我說我克妻,其實也不假,真的請大師算過……”
“不是你克妻。”她柔聲打斷,拉過他雙手,撫摸那個小小的傷口,“是這個社會吃人。”
蘇敏官長久不言,最後苦笑。
“那又怎樣呢?”
他在這個吃人的社會裡忍受得夠了。他等不及長大,便選擇用自己的大好一生,向循規蹈矩的人生宣戰,向這個荒謬的、千年不變的世界宣戰。
其實當時也是孩童意氣,但並不是氣話,也不是為了報複誰,都是深思熟慮過的念頭。如今九年過去,他經曆見長,性格也有大變化。但……
“既然發過誓,總是要守的。”蘇敏官聲音愈低,唇邊溢出些許苦笑,“直到今日,我……我不後悔。”
最後幾個字說得異常堅定,提高了聲音,好像在和某個看不見的聽眾較勁。
說完,他長出口氣,慢慢移動目光,不敢立刻和麵前的姑娘對視。
她卻沒有開始那麼大反應,有些窘迫地紅了臉,但馬上又微笑,不假思索地握緊他雙手。
他全身一震,本能地一縮。
“不要後悔,這樣很好,我尊重你的選擇……”林玉嬋低聲,好似安慰,“人這一生一世太短,總得有點彆樣追求。咱們身邊,瘋子傻子太多,一時對付不過來,但也不能就這麼順著他們。我特彆支持……既然已經堅持那麼久,千萬彆輕易放棄……”
蘇敏官詫異地抬眼。
這是不容於世的念頭,他沒跟幾個人說過。年幼無知時,曾和一些會中長輩講過,覺得他們連皇帝都敢反,這些有悖倫常的願景應該也不在話下。誰知當即被教訓,用的理由跟他爹不謀而合。香火、宗族、家業、傳姓、光宗耀祖……
“那是你爹。錦衣玉食養你十年,你不感恩就罷了,怎麼能忤逆呢?”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等你老了怎麼辦?”
“敏官兄弟,做個正常人。”
…………………………
他辯不過長輩,於是學會將這些壞念頭封閉在心裡,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隻是偶爾偷入祠堂,站在那他小時候常跪的小凹坑裡,麵對頭頂上,那疏於維護、因而坐得歪七扭八的列祖列宗,他悄悄將自己的反社會宣言重複一遍又一遍,心裡感到無上樂趣,想象那幾千幾百個姓蘇的老頭,得以什麼姿勢在天上集體冒白煙。
由此可見,小白天生就是壞坯,逆倫犯上祖宗十八代,連鬼都不放過。
可他終究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從那個不諳世事的紈絝闊少,墮入淤泥塵埃。他自己做自己的人生導師,磨練出自己也不曾想象的頑強。
少年時光,他過得艱辛而自得其樂,沒覺得這誓言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影響。
裝正常人很容易。
直到某一天,凍土上生出野花,烈風橫掃,大地春回,他就像長夜裡的盲人第一次看到月亮,明明那光並不燙人,卻把他灼得簌簌發抖。
今日鼓足勇氣,對她揭了傷疤,隻望她不往上麵撒鹽。
她怎麼好像挺高興似的!
這姑娘沒救了。
他依舊不可置信,開玩笑的口氣,輕描淡寫,警告她:“你想好。不會對你負責的。”
“你偷我台詞,羞不羞?”她上手刮他臉,“跟你說過多少遍啦,我未成年,我怕你卷我錢,小少爺錯愛,您千萬彆娶我。”
他垂著眼,牙縫裡咬出三個字:“小怪物。”
“都十九世紀啦,你見到的怪事還少嗎?”她輕鬆笑,“你中意我,我中意你,不要急著做什麼結婚生子的承諾,先這樣開開心心的在一起。相信我,以後這樣的怪物,一對一對,會越來越多的。你敢不敢試試?”
蘇敏官繃著臉,輕聲道:“你會後悔。”
她針尖對麥芒:“我還怕你後悔呢。”
“我不會。”
“那我也不。”
兩人各持立場,不服輸地較量眼神。
細雨不知何時停了。一隻蜻蜓飛得高,翅膀劈開寂靜的空氣,輕盈掠下瞭望台。
機器轟隆隆的響。甲板上有人談笑,將積水從甲板上掃落,揚起一道小小的彩虹。
許久,蘇敏官低聲問:“你鄉下裡所謂的成年,是多大歲數來著?”
廣東各地民風迥異,十裡不同俗,稀奇古怪的忌諱一大堆。林玉嬋平時口中有些奇怪的概念,他隻當是地方異俗,一笑置之。
林玉嬋一怔,回:“十八周歲。明年就……”
“成年之前不嫁人?”
她想了想,遲疑點頭:“大概是這樣……”
就不按一百年後的法律來了。以大清標準,那樣太離譜。
蘇敏官想,這什麼怪習俗。難怪養出她這樣的怪胎。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輕聲道:“約法三章。你十八歲以前,我陪你做怪物。明年以後,咱們都長大。那時你也剛好除孝,你要考慮嫁人,我不攔你。”
他沒說出來的是,胡鬨也不能太甚,多避著人,不能損她名聲。這他自己心裡有數就行。
林玉嬋失笑,立刻點頭。
要是這樣能讓他少點心理負擔……隨便吧。
她笑問:“還有嗎?”
蘇敏官眸色忽然轉暗,伸出手,拂上她半邊麵頰。
“還有……”他壞心地捏她臉蛋,警告,“我很自私的。除孝之前,不許讓彆人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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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敏官,你可下來了——哎唷,這是誰呀?哈哈,真巧。”
林玉嬋恨不得手腳並用的再爬上去——瞭望台梯`子底下居然守著人!
還不止一個!
她哀號:“容先生您怎麼來了……”
可惜她也沒有梯雲縱的輕功,階梯濕滑,嚇了一跳不敢動,不上不下的,掛在上麵讓人圍觀。
蘇敏官也有點窘迫,不過很快調整情緒,麵色如常,托著她腋下,抱她下了最後幾尺。
容閎爽朗笑道:“是我的幾位朋友,聽說此處有蒸汽輪船,十分心癢,想來參觀一二,不知可否賞臉?”
容閎身邊三位陌生人,一個三十左右,兩個五十上下,都是傳統中國文人樣,穿著長衫打著傘,臉上帶著禮貌微笑,等著見這位傳說中的少年有為的華人船主。
沒想到後頭跟著下來個姑娘。幾人咳嗽一聲,覺得這“少年有為”應該換成“少年風流”才是。
蘇敏官不動聲色。考驗這麼快就來了。
趁大家還互相不太認識,最好的辦法就是冷處理。他回頭,輕聲對林玉嬋說:“艙裡等我。”
然後他轉身上前,自如地跟幾個人見禮:“敢問諸位先生……”
片刻間,他已換了一副待人接物的麵孔。林玉嬋一瞬間的錯覺,還以為他有個雙胞胎。
容閎趕緊介紹,說這都是一同編纂同文館教材的,跟他已做了一段時間筆友,今日要來看輪船,這才第一次聚起來。
“李公善蘭,就是江海關吟梅先生的舅父,林姑娘那日已見到他字跡……這位是徐公壽,這位華公蘅芳,都是深諳格致算學之道的江蘇才子。我們都乘坐過西洋蒸汽輪,也對其中原理略知一二,但以往洋人不讓我們下去看。今日得知輪船屬了華商,欣喜華人自強之餘,私願能近窺一二,以解平日之惑……”
蘇敏官警惕地注意到,這幾位客人不同於看熱鬨的華商,身上都帶著紙筆尺牘。那華蘅芳手裡甚至還大大咧咧地拿了個三角水平儀,偷師之心昭然若揭。
他冷淡笑笑。容閎是他客戶不假,畢竟是美國假洋鬼子。他的“筆友”,今日才第一次見麵,誰知什麼路數。
洋人都在對他虎視眈眈,他憑什麼大方。
他這一瞬間的猶豫,容閎已看出來,也有些不好意思,跟身邊朋友笑笑,自嘲:“瞧我們沒打招呼就來了,實在是失禮……”
蘇敏官正要找個借口回絕,忽然有人用力拉他袖子。
他驚訝。小姑娘竟然沒走!
而且臉色潮紅,雙眼放光,急切地輕聲說:“答應答應,這些都是大佬……可以的,快請進!”
蘇敏官說完最後一句話,眼中冷笑未散,令人遍體生寒。
林玉嬋忽覺春雨寒涼,冷戰連打好幾個。突然腳下一震,洋人軍營操練,一聲巨大炮響,直接將她嚇出眼淚。她用袖子拭眼角。
蘇敏官帶著歉意看她,神色慢慢平緩,又回到那個溫文爾雅的同學少年態,甚至溫和地笑起來。
“所以……我說我克妻,其實也不假,真的請大師算過……”
“不是你克妻。”她柔聲打斷,拉過他雙手,撫摸那個小小的傷口,“是這個社會吃人。”
蘇敏官長久不言,最後苦笑。
“那又怎樣呢?”
他在這個吃人的社會裡忍受得夠了。他等不及長大,便選擇用自己的大好一生,向循規蹈矩的人生宣戰,向這個荒謬的、千年不變的世界宣戰。
其實當時也是孩童意氣,但並不是氣話,也不是為了報複誰,都是深思熟慮過的念頭。如今九年過去,他經曆見長,性格也有大變化。但……
“既然發過誓,總是要守的。”蘇敏官聲音愈低,唇邊溢出些許苦笑,“直到今日,我……我不後悔。”
最後幾個字說得異常堅定,提高了聲音,好像在和某個看不見的聽眾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