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2 / 2)

她又說:“我有靠譜的朋友幫忙打點。下個月皇帝壽誕,衙門不理公務,有充分的時間運作。隻是咱們大夥可能要艱苦一些。但我想,博雅對諸位來說已經算是第二個家。為了這個家不散,咱們這幾個月,暫時先勒緊褲腰帶吧。”

常保羅率先點頭:“好。”

其餘人也先後表態:“苦幾個月是可以的。萬一到了秋後還無音訊,咱們再另謀出路便是。”

不知不覺,已經都接受了林姑娘的領導。

林玉嬋立刻邀請眾人一道,將今日的共識寫在紙麵,大家簽字畫押,然後掛在櫃台後麵的牆上。

“博雅洋行臨時共管委員會”,從這日起,全速運轉。

容閎的中文交際圈狹窄,本就不認識幾個中國姑娘,姓林的更是沒有第二位。

當初,林玉嬋頭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容閎筆下,確實懵了好一陣,不知是福是禍。

那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容閎又一次給她出了個巨大難題。

現在,看著常保羅及一班夥計們那略帶戒備的眼神,她知道自己這預感成真了。

“我知道。我認識容先生晚,年輕,又是女流。”她直麵這些爺叔大哥,不帶感情地說,“但我是容先生的合夥人。諸位隻是雇員。我相信容先生選擇我來處理這些事,也是深重考慮後的決定。我會儘全力而為,不會辜負他的信任。”

意料之內,對麵沒人說話,大家麵麵相覷,神色不服,又帶三分尷尬。

林玉嬋微微轉頭,輕聲說:“窗沒關。這時節容易進蟲子。”

她離開小沙發,起身去對麵關窗。

夥計們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常保羅身上。

常保羅雖然年齡不大,論資曆卻是最老的。兢兢業業好幾年,雖無大功,也無大過。他性格好,人人跟他相處和諧,願意聽他指揮。

常保羅被大夥的目光推得坐立不安,白圓臉微微脹紅,許久,下定決心,站起來,走到林玉嬋身邊。

“林姑娘,”他鼓足勇氣,細聲說,“不是我們不信任你……”

林玉嬋扣上小窗鎖,轉過身。

“保羅,”她直接叫他名,抬起目光注視他眼睛,語氣淡淡的,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決,“當初你我鬨齟齬,容先生選擇留你不留我,是因為那時博雅洋行還沒有麵臨生死攸關之境,他還把經商賺錢當玩票,自然要重人情多於金錢。但現在不一樣。他歸國以來的所有資財都注入在博雅裡。這些財產,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的後盾。不僅是他,還有你我,都不容這些資產被輕率對待。在這件事上,我的能力超過你。”

她一口氣說完,看到常保羅垂下眼,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她友好地笑一笑,放柔了聲音:“我說話直,可能不好聽。但是不是這個道理,請你自己想想。”

麵對一群中青年大男人,她不敢太咄咄逼人。但跟常保羅單獨對峙,她心裡有把握多了。

常保羅看著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身形嬌小,不管舉止如何成熟,眉眼還餘著少女稚氣。他沒見過她流淚,但想想也知,倘若她哭,那必定是萬般的惹人生憐,讓人想放下手頭一切事情去安慰她。

可就是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她話語如刀,字字塵埃落定,勾勒出不可動搖的態度。

絲毫不留情麵,告訴他,“你不如我。”

常保羅雖性格溫軟,但畢竟是讀書識字的男子漢。驟然被比他小好幾歲的姑娘下此定論,第一反應是被冒犯的惱怒。

但隨後,他悲哀地的發現,自己好像沒有什麼反駁的餘地。

他也跟容閎混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是合夥人呢?

博雅洋行這些年始終得過且過,他以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誰讓容閎自己不上心;可她另辟分號,不到一年,眼睜睜看著她的營業額把總號甩在後麵。

常保羅最終還是找到自己的底線,小聲堅持:“可我們對這裡更熟。”

“我知道。”林玉嬋和顏悅色地說,“容先生雖然沒在信裡細講,但肯定是希望你們能協助我。他以前就基本上是甩手掌櫃,店鋪的運轉也基本上就靠我們幾個。咱們群策群力,一同使勁。”

常保羅無話可說,點點頭,回到其他夥計身邊。

“聽林姑娘的。”

這五個字說出來,他居然暗中鬆口氣,好像卸掉了一份重擔。

同時心中苦笑著想,自己當初莫名其妙地迷戀這姑娘,也許是缺什麼羨慕什麼,看上了她那份自己沒有的強勢和果決。

現在回想,幸虧她沒答應。否則以後自己在家裡,地位得多卑微……

其他幾個夥計見常保羅都願意接受林玉嬋領導,隻能調整心態,跟著點頭。

大夥都是容閎招來的體麵人,都厚道、講理。不會因為一些虛名爭破臉。

況且這是有關商鋪生死存亡的事。不是什麼爭權奪利的內鬥。

一切為公。容閎招進來的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林玉嬋謝了眾人。

常保羅發問:“你打算怎麼處理博雅?找人全盤接手,應該是最方便的做法……“

林玉嬋搖搖頭,說出了她擔任臨時領導以來的第一句話。

“我的意思是,不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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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保羅麵色凝滯。夥計們也紛紛詫異。

“可是東家信裡說……”

林玉嬋:“容先生滯留牢獄,擔心財產流失,所以才想儘快將博雅資產折現。都知道刑訴燒錢,所以這件事的主要矛盾,不是怎麼賣博雅,而是保證他有足夠的錢,讓他堅持抗爭到底。”

這是她看過容閎的信件之後,熟思一晚以後的想法。

如果就此將博雅處理掉,太可惜了。等容閎獲得自由,除了一點小錢一無所有,等於回到了他初歸國時的原點。

不如努力苟著,哪怕經營停滯,隻要堅持到他回來,就有重啟之希望。

立刻有夥計說道:“姑娘是好意,我們理解。可是東家這次惹上太平天國的事,你怎麼能確定……確定他……”

下半句話大家不敢說,但那意思都在表情裡。

你怎麼能確定,容閎能活著出來?

甚至有悲觀的想,如果容閎這次挺不過去,早點將博雅處理掉,還能給他的老家親戚多留點錢,不枉大家共事一場。

如果真的落到那悲慘的結局,那他的商鋪多留一日,對其他人來說,也是夜長夢多,徒增風險。

林玉嬋斬釘截鐵道:“吉人自有天相。他是國家棟梁之材,老天不會那麼著急收的。”

也許這個世界的走向,會因為她的到來而有所微調;但她確信,曆史的大方向不會偏移。隻要不亂作死,容閎該長壽一定會長壽,他還能看到民國成立呢。

她能做的,就是把他倒黴的日子儘可能縮短一點。

比起眼前這些惶然無措的“古人”,她唯一的一丟丟優勢,就是心中懷有希望。

黑暗最終會過去,何必輕言放棄。

於是她再次表明立場:“容先生授權讓我處理他的商鋪。如果我請大夥齊心協力,一起‘托管’博雅,直到容先生平安歸來,不知各位,肯不肯再吃一陣子苦?”

眾人神色微動,輕輕看看周圍人的神色。

這麼多年共事,情誼還是很深的。容閎不是那種壓榨人的無良東家,他跟雇員們相處起來更像朋友。

但賬房趙懷生還是提出異議。

“我自然願意。但這不現實。如今賬麵上的現銀已快用儘了,還有我們要付的違約金……”

趙懷生不是事業型男人,以前每天都是最早收工的。雖然業務能力強,但能不管的事一律不管。

這次他開口乾預,可見萬不得已。

“咱們去儘量求人通融。不能通融的,違約金先付了,不能損害容先生信譽。”林玉嬋立刻接話,“我這裡有一千四百英鎊現鈔,可以再支持一段時間。”

從海關磨來的一千八百英鎊餘款,兩百英鎊留給義興上下打點,她再留兩百,以應對未來不測之需。剩下一千四百英鎊,全拿來救急。

從一英鎊到五十英鎊,各種麵值都有,厚厚一遝,她一張張數一遍,讓大家看清楚。然後取出兩百,放進帶鎖錢箱,其餘的塞回自己的貼身小腰包裡。

“我收在虹口保險櫃裡。哪怕是不太合法的支出,一筆筆都要記賬。缺錢管我要。”

常保羅輕輕抽一口氣:“林姑娘,錢哪來的?”

“餘款。”林玉嬋不多解釋,“如果總號這裡有尚未收來的餘款,也煩請大家多跑跑腿,能收多少收多少。銀行貸款,哪怕提高月利,也要申請延期。如果他們一定需要容先生簽字,這封手寫信可當做委托書,看看能不能通融,讓我來出麵辦理。另外……”

林玉嬋忽然住口,定睛掃過夥計們每一人的麵孔。

“另外我有個不情之請。”她放輕聲,神色真摯,“在這段時間,可否隻拿一半薪水,咱們共度時艱。如果實在有困難的,我可以代替容先生,全額結付本月工錢,然後好聚好散。至於我自己,容先生歸來之前,我的分紅分文不取,全作公用。“

她有條不紊分派事務,一大段話說完,站起來,朝眾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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