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1 / 2)

義興船行鋪麵內,幾個高矮胖瘦的夥計各司其職,動作卻一個賽一個的僵硬,餘光偷瞄那個豔光四射的洋人小姐。

居然露著肩膀胳膊……腰那麼細……睫毛那麼長,她睜眼的時候不累嗎……

康普頓小姐也是頭一次光顧中國人紮堆的本地店鋪。她一臉緊張,也偷偷打量四周,小心地辨認這幾個中國人的麵孔。

好像外星人進了動物園,雙方互看新鮮,都十分長見識。

好在康普頓小姐身邊有個“導遊”,及時給她定心:“都是尋常中國人,有妻子兒女,不吃貓狗老鼠。大部分不會講英文。彆怕,招招手。”

康普頓小姐僵硬地招招手。

洋裝裙子的領口翕動。幾個沒見過世麵的年輕小夥子瞬間紅臉,找借口跑到後麵去。

康普頓小姐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放在兩年前,她剛來中國那會兒,是絕對不敢走近中國男人十英尺之內的。因為同行的女伴警告她,中國人崇拜魔鬼,道德敗壞,你朝他們男人給個好臉色,他們就會找機會把你給強`奸了。

而現在,她居然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記者夢,主動走進一個滿是中國男人的狼窩……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忍不住抓緊林玉嬋的手。

不過好在,這幾個老少爺們並沒有對她無禮的意思,恨不得比她還緊張,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女巫。

康普頓小姐鬆了口氣,又莫名其妙地想,那我過去兩年一直在怕啥呢?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從小坤包裡摸出紙筆,觀察商鋪布局,速記了幾筆。

小茶室門打開,有人輕聲用英文招呼。

“請坐。喝點茶?”

康普頓小姐嚇了一跳,慌忙轉身,愣住了。

從沒見過這麼英俊的中國男人……

乾淨,挺拔,臉上有些病弱之相,讓他有一種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青澀氣質。但他雙眼晶亮如星,眼底點綴著柔和的笑意。

完全顛覆了她此前對中國男人的各種印象。

不過,就算她此前在路上偶然見過這麼一表人才的華人,多半也直接忽略,從沒細看過。

蘇敏官看看這懵懵懂懂的西洋姑娘,又疑惑地看一眼林玉嬋。

這就是你說的“記者”?

猛一看,還以為是給她推銷西洋睡裙的呢。

“那些資深洋人男記者才不會費心挖掘華商背後的故事。”林玉嬋愉快地介紹,“這位是康普頓小姐,她今天是來聽故事的。蘇老板,你彆欺負人,照實說哦。”

對於西洋女人,他也有頗高的警惕性,沒心思跟她套近乎。

不過,既然是林玉嬋帶進來的人,那就是他的客人。。這姑娘腦子裡滿是色彩斑斕的鬼點子,從不按常理出牌。

蘇敏官於是朝康普頓小姐禮貌拱手,客氣一句:“抱歉,有傷在身,未能遠迎。”

康普頓小姐愣了幾秒鐘,總算收拾起震碎的三觀,猛然回神,拉個凳子坐好,擺出紙筆。

“請叫我E.C.班內特,這是我的筆名。”她很有職業性地自我介紹,“蘇先生,聽說你的運輸船隊,最近遇到一次可疑的事故?”

……

……

……

《蒸汽輪船處女航經受考驗,華人船運交出信譽滿分答卷》

撕拉一聲,簡樸的西式辦公室裡,一雙憤怒的手,把一遝散發墨香的《船務商業日報》扯成兩半。

可是,這又和金能亨的設想不太一樣。

金能亨設想的“大出血”,是打碎牙齒肚裡咽,讓他們有苦說不出。

可事到如今,義興出血倒是出血了,可卻換來了一篇位於報紙頭版、價值連城的廣告!

如果按照收費廣告的字數來算,這廣告費簡直太劃算了。

金能亨經理來到報館的路上,至少看到三四個西洋路人,捧著報紙讀得津津有味,一邊照著報紙上的拚音,艱難地學舌“義興”的發音。

他鷹鉤鼻都要氣歪了!

這個E.C.班內特到底是誰,居然如此不遺餘力地幫中國人說話,簡直太缺乏西方列強的覺悟了!

金能亨經理手杖點地,自言自語:“全額賠付——全額賠付,他哪來的錢?沒有銀行給他放貸款啊……”

康普頓先生微笑:“您說我們的報館有立場偏向,從某種意義上,這話也不十分錯——請您抬頭看我身後的字,正義、真理、友善,這正是《北華捷報》的立場所在。任何人,不論國籍、膚色、宗教,隻要他尊重這三個信條,就值得我們大書特書。”

康普頓先生說完,臉色微微一沉,意味深長地看了金能亨一眼。

E.C.班內特的這篇報道,雖然通篇沒提那襲擊義興的土匪從何而來,但字裡行間已經暗示,這些土匪並非尋常毛賊,而是有組織有紀律,有備而來,這才和義興打出一場業界少見的激烈戰鬥。

而稍微懂行點的人都知道,義興船行在華人船運中獨領風騷,它最大的幾家競爭對手,並不是中國人。

康普頓先生給自己斟一杯紅茶,似是自言自語,輕聲說:“我的女兒在中國學到一句俚語,叫做‘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中國人雖軟弱可欺,但把他們欺負狠了,難免醞釀出極端排外的情緒。到那時,最先受到衝擊的,必定是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僑民……唉,隻可惜,有些目光短淺之人,難以想通這些道理。”

他飲儘紅茶,示意秘書送客。

金能亨經理咬著後槽牙,將團成一團的報紙丟出窗外,腳步聲重重的下了樓。

茶壺空空。康普頓先生俯身,從辦公桌底下的抽屜裡拿出一罐新的博雅精製茶,打開鐵蓋,吸一口裡麵香氣,重新充滿工作乾勁。

*

“一共一千三百五十英鎊,外加四十兩銀子保險賠償。嗯,還有去年買船的借款,今日一並還清。為了避免彙率損失,我就都直接還銀票了——要再點一遍嗎?”

林玉嬋微微一笑,搖搖頭。

桌子上淩亂的一遝銀票彙票,新舊不一,手寫字跡各不相同。她一張張的摞好,裝進信封,收進貼身的腰包裡。

然後取出幾張借條。蘇敏官接過,確認是原件,當著她麵撕掉燒毀,然後用帕子擦乾淨手上的餘灰。

距手術已經過去兩個星期。蘇敏官已經從重傷中恢複過來。儘管氣色仍然略顯蒼白,但舉手投足間重新充滿力量。

“阿妹,多謝。”還清了錢,他才露出笑容,起身朝她拱手,“沒有你的應急周轉,我還真沒法做到‘全額賠付’,隻能讓洋人看笑話。義興上下,這次都欠你情。”

冠冕堂皇的話說完,他欠身,彎著眼眸,輕聲問:“小朋友,登報搶輿論的主意,你怎麼想出來的?”

這一次,又讓他對她刮目相看。

小姑娘總能在山窮水儘之時,帶給他意外的驚喜。

林玉嬋笑著答:“輿論的陣地如果我們不占領,敵人就會占領。蘇老板,都十九世紀了,咱們要學會開辟新戰場。”

好歹是見識過後世自媒體的巨大威力,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知道怎麼引到輿論最管用。這機會不利用,她白穿一回。

文人的筆果然卓爾不凡,可以殺人誅心,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

把“沉船損貨”說成“大殺土匪”,把“被迫理賠”講成“誠實守信”,一點事實沒篡改,但整個事情這麼一複述,義興就成了航運之光,正義戰勝邪惡的先進典型。

給遍體鱗傷的義興續了一命。

現在,義興的鋪麵裡前所未有的熱鬨。夥計們有條不紊地接待著前來辦理保險理賠的客戶——這次客戶的態度都是一百八十度轉彎。眾人笑容滿麵,一邊跟夥計們套近乎,一邊飛快地簽署理賠收條。

“上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全是誤會,誤會,哈哈……也不知哪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散布謠言說你們打算賴賬,我們太過著急,竟然信了,真是慚愧……”

義興的夥計心裡冷笑,但臉上還是掛著商業笑容,客客氣氣地說:“誤會一場,有什麼大不了的!以後咱們繼續合作,可不能隨隨便便讓宵小挑撥了去。”

當然,“全額理賠”並不代表立即退款。客戶們登記核對損失之後,先拿回一部分本錢,剩下的約定數月之內付清,也算是給義興減輕一點現金流的壓力。

不過無人質疑。義興決定全額理賠,這事都上了洋人報紙,那肯定做不得假。

金能亨經理認定中國人愚昧無知,容易煽動;可這種國民性格也是雙刃劍。白紙黑字發表在洋人報紙上的東西,對許多中國商人來說就是絕對的權威。有《北華捷報》給義興背書,他再想暗地裡煽動華商給義興捅刀子,就沒那麼容易了。

在保險理賠客戶的長隊旁邊,另有一排長隊,是前來辦理業務的新客戶。

報紙上的文章發表不到一個禮拜,大小訂單就幾乎把義興的櫃台埋起來,都是看上了義興船行安全又負責,土匪也打得,損失也賠得,肌肉與良心同在,不選它選誰。

蘇敏官借了林玉嬋的一千多英鎊款子,作為臨時周轉的“過橋貸款”,付清所有保險理賠。

原打算應急一個月,結果這才四月份,接到的訂單總數,幾乎是去年一年的總和。

馬上還清林玉嬋的欠款,連帶千分之二的日息,還得乾脆利落。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