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摸摸鼓鼓囊囊的腰包,正色道:“我借給你那一千多英鎊,本是博雅的應急資金,我擅自動用,已是很不地道。你不許跟任何人說。”
蘇敏官從桌上拿一個水梨,一邊用小刀削,一邊微笑:“容閎不是已托你全權處理?況且,再添上我的過橋利息,博雅還能多活幾天。”
言外之意,她救人的同時也是自救,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
林玉嬋想想也是,抬起眼,半開玩笑問:“怎麼謝我呀?”
蘇敏官輕聲長笑,靈活地削完一隻梨,遞到她手上。
“你要什麼?”
義興船行鋪麵內,幾個高矮胖瘦的夥計各司其職,動作卻一個賽一個的僵硬,餘光偷瞄那個豔光四射的洋人小姐。
居然露著肩膀胳膊……腰那麼細……睫毛那麼長,她睜眼的時候不累嗎……
康普頓小姐也是頭一次光顧中國人紮堆的本地店鋪。她一臉緊張,也偷偷打量四周,小心地辨認這幾個中國人的麵孔。
好像外星人進了動物園,雙方互看新鮮,都十分長見識。
好在康普頓小姐身邊有個“導遊”,及時給她定心:“都是尋常中國人,有妻子兒女,不吃貓狗老鼠。大部分不會講英文。彆怕,招招手。”
康普頓小姐僵硬地招招手。
洋裝裙子的領口翕動。幾個沒見過世麵的年輕小夥子瞬間紅臉,找借口跑到後麵去。
康普頓小姐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放在兩年前,她剛來中國那會兒,是絕對不敢走近中國男人十英尺之內的。因為同行的女伴警告她,中國人崇拜魔鬼,道德敗壞,你朝他們男人給個好臉色,他們就會找機會把你給強`奸了。
而現在,她居然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記者夢,主動走進一個滿是中國男人的狼窩……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忍不住抓緊林玉嬋的手。
不過好在,這幾個老少爺們並沒有對她無禮的意思,恨不得比她還緊張,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女巫。
康普頓小姐鬆了口氣,又莫名其妙地想,那我過去兩年一直在怕啥呢?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從小坤包裡摸出紙筆,觀察商鋪布局,速記了幾筆。
小茶室門打開,有人輕聲用英文招呼。
“請坐。喝點茶?”
康普頓小姐嚇了一跳,慌忙轉身,愣住了。
從沒見過這麼英俊的中國男人……
乾淨,挺拔,臉上有些病弱之相,讓他有一種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青澀氣質。但他雙眼晶亮如星,眼底點綴著柔和的笑意。
完全顛覆了她此前對中國男人的各種印象。
不過,就算她此前在路上偶然見過這麼一表人才的華人,多半也直接忽略,從沒細看過。
蘇敏官看看這懵懵懂懂的西洋姑娘,又疑惑地看一眼林玉嬋。
這就是你說的“記者”?
猛一看,還以為是給她推銷西洋睡裙的呢。
“那些資深洋人男記者才不會費心挖掘華商背後的故事。”林玉嬋愉快地介紹,“這位是康普頓小姐,她今天是來聽故事的。蘇老板,你彆欺負人,照實說哦。”
蘇敏官輕輕笑一笑,搖搖頭。
他認識不少西洋男人,不論他願意與否,多半和他都是敵對關係,見麵就是劍拔弩張;
對於西洋女人,他也有頗高的警惕性,沒心思跟她套近乎。
不過,既然是林玉嬋帶進來的人,那就是他的客人。這姑娘腦子裡滿是色彩斑斕的鬼點子,從不按常理出牌。
蘇敏官於是朝康普頓小姐禮貌拱手,客氣一句:“抱歉,有傷在身,未能遠迎。”
康普頓小姐愣了幾秒鐘,總算收拾起震碎的三觀,猛然回神,拉個凳子坐好,擺出紙筆。
“請叫我E.C.班內特,這是我的筆名。”她很有職業性地自我介紹,“蘇先生,聽說你的運輸船隊,最近遇到一次可疑的事故?”
……
……
……
《蒸汽輪船處女航經受考驗,華人船運交出信譽滿分答卷》
撕拉一聲,簡樸的西式辦公室裡,一雙憤怒的手,把一遝散發墨香的《船務商業日報》扯成兩半。
“這就是你們的報紙?”金能亨經理手杖敲地,揚著手中的報紙殘片,低聲咆哮:“這就是旗昌洋行每年讚助你們報館一千美元的結果?”
《北華捷報》辦得紅火,最近新出副刊,名為《船務商業日報》,顧名思義,專報航運和商務新聞。
這篇關於義興船運的報道,更是占了副刊的頭版,真不知道他們怎麼審的稿!
《北華捷報》主筆亞瑟·康普頓先生啜著紅茶,禮貌笑道:“我們的報館是中立機構,並不會因為誰捐款多,就向著誰。況且本人友情告知,近年來我們的收入主要來源於散客訂閱——在下不知,一篇關於華人船商的報道,為何會與美國旗昌洋行有利益衝突,以至於惹得經理先生親自來訪呢?”
金能亨經理聽著對方那刻意拗出來的標準牛津腔,簡直心煩意亂。再看看他辦公桌上的紅茶——英國佬真是一個小時都離不開紅茶。這紅茶鐵罐倒是挺彆致,上有精細手繪花鳥,牌子他也聽說過,叫“博雅”。
金能亨冷冷道:“這篇顛倒黑白的報道是誰寫的?我要親自見見他。”
康普頓先生拿起桌上另一份完整報紙,仔細看了看文章署名。
“E.C.班內特……聽起來像個年輕作家的筆名。難道您認識?”
“聽起來——聽起來?”金能亨簡直要炸了:“你們的發表文章之前,不花一分鐘時間認識一下作者?”
“有這個必要嗎?”康普頓先生聳肩,“很多人出於種種考慮,會匿名給本報投稿。隻要內容質量足夠過硬,我們都會擇優發表。你知道,有時候撰稿人的名氣和身份會影響編輯的判斷,而匿名發表更可以保證,稿件的質量是我們唯一優先考慮的因素……”
康普頓先生嘴裡說著官樣套話,心中卻默默思忖。這個陌生的E.C.班內特,雖是第一次投稿,但文筆很老道,寫出的新聞真實可信,顯然經過了深入的實地調研和考察,費了不少心血。
並且他深諳《北華捷報》的風格和特色,寫出來的文章完全符合主筆們的口味,也非常了解這份新辦副刊的綱領。稿件寄過來,甚至用不著太多的詞句修改,基本上是原稿直接付印。
這人肯定和報館頗有淵源。
康普頓先生也有過猜測。難道這個E.C.班內特是他手下的某個實習生?是某個他經常合作的撰稿人?
可是他暗地裡旁敲側擊,問了一遍,發現誰都不太像。
上海租界裡洋人不多,各種圈子互相重疊。若真有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那就像布袋裡的錐子,遲早露出尖來。可康普頓先生驚訝地發現,這位E.C.班內特先生,竟然真的無跡可尋。
難道……是懂英文的華人?
不可能。多年的筆耕經驗帶給他準確的直覺。E.C.班內特的遣詞造句,對俚語和典故的運用,以及字裡行間展露出的立場傾向,是如假包換的英國人無疑。
康普頓先生疑惑了幾天,也就放棄追究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
當然,“全額理賠”並不代表立即退款。客戶們登記核對損失之後,先拿回一部分本錢,剩下的約定數月之內付清,也算是給義興減輕一點現金流的壓力。
不過無人質疑。義興決定全額理賠,這事都上了洋人報紙,那肯定做不得假。
金能亨經理認定中國人愚昧無知,容易煽動;可這種國民性格也是雙刃劍。白紙黑字發表在洋人報紙上的東西,對許多中國商人來說就是絕對的權威。有《北華捷報》給義興背書,他再想暗地裡煽動華商給義興捅刀子,就沒那麼容易了。
在保險理賠客戶的長隊旁邊,另有一排長隊,是前來辦理業務的新客戶。
報紙上的文章發表不到一個禮拜,大小訂單就幾乎把義興的櫃台埋起來,都是看上了義興船行安全又負責,土匪也打得,損失也賠得,肌肉與良心同在,不選它選誰。
蘇敏官借了林玉嬋的一千多英鎊款子,作為臨時周轉的“過橋貸款”,付清所有保險理賠。
原打算應急一個月,結果這才四月份,接到的訂單總數,幾乎是去年一年的總和。
馬上還清林玉嬋的欠款,連帶千分之二的日息,還得乾脆利落。
林玉嬋摸摸鼓鼓囊囊的腰包,正色道:“我借給你那一千多英鎊,本是博雅的應急資金,我擅自動用,已是很不地道。你不許跟任何人說。”
蘇敏官從桌上拿一個水梨,一邊用小刀削,一邊微笑:“容閎不是已托你全權處理?況且,再添上我的過橋利息,博雅還能多活幾天。”
言外之意,她救人的同時也是自救,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
林玉嬋想想也是,抬起眼,半開玩笑問:“怎麼謝我呀?”
蘇敏官輕聲長笑,靈活地削完一隻梨,遞到她手上。
“你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