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一句話沒過腦子,看著小姑娘笑盈盈的臉色,忽然意識到自己失策了。
——你要什麼?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他傷了一場,鬆懈不少,怎麼忽然就把開價權拱手讓出去了?
簡直是大失水準。
林姑娘這次可謂雪中送炭,把義興從爛泥灘拉回人間世,功德無量;她要是開口管他要一半的股份,他好意思不給嗎?
蘇敏官咳嗽一聲,立刻改口:“要不這樣……”
“算啦,你謝不起。”林玉嬋同時和他想到這一點,迅速截了他的話,“先欠著吧。”
說畢,搶過他手裡的梨,小小咬一口,挑釁地一抬眼。
蘇敏官:“……”
一個疏忽,給自己攬了個還不起的人情債。他沒脾氣,隻能靠在桌沿,帶著認命的的笑意,看小姑娘在他眼皮底下饞人,捧著那梨,慢慢吃。
一小口一小口,紅唇白果肉,小心卷舌頭,不讓汁水溢出來。
吃不到一半,她臉蛋忽然飛紅,轉頭白一眼:“看我乾什麼。”
兩人離得不近,標準的六尺社交距離。然而他目光隨著她的口唇動,幾乎沒移開過。
而且那目光愈發熾熱,明顯帶著某些遐思。
林玉嬋從桌上抓起另一個梨,丟出個拋物線:“饞就自己削。”
蘇敏官接住,隨手放口袋裡,目光仍不移她臉蛋上下。他今日穿了玄色長衫,更襯得眉眼清雋,眼底水汽潤澤,仿佛藏著許多話。
說來奇怪,過去他對這姑娘剛有好感之時,哪天不是大大方方,厚顏無恥,逗她臉紅毫無壓力。如今真正把她放心上,嘴邊倒像掛了鎖,許多話不好意思說,怕惹她不快,怕引她多想,怕勾起自己深埋心底的愧疚。
他終於輕聲說:“我想抱抱你。”
聲音極輕,隔著六尺的空氣飄過來,細微地鑽入她耳朵。
林玉嬋生出錯覺,仿佛羽毛拂了自己半邊臉,控製不住有些發癢,隨後發熱。
她抿嘴,輕聲笑道:“那你抱呀。”
他立刻說:“外麵有人。”
“拉簾子呀。”
“簾子壞了。”
他再一轉頭,看到小姑娘眼底狡黠的神色,忍俊不禁,唇角一翹。
“林姑娘仗義出手,救我船行狗命,豈能怠慢。我親自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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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博雅虹口院門外,蘇敏官停住腳步。
他滿意地看到,小院子重新修繕以後,大門加了一道鎖,圍牆上也裝了尖刺,足以令大多數毛賊望而卻步。真有那業務不熟的憨憨,要想硬翻進去,多半會來個屁股開花。
“我就不進去……”
他話沒說半句,忽然凝神住口。
話沒說完,大門打開,紅姑笑容滿麵。
“嗨呀,敏官少爺,好久不見!進來進來,我們做了家鄉菜,正等妹仔回來吃呢。”
驟然見到一群熟悉的麵孔,蘇敏官一瞬間有點恍惚。
林玉嬋誇張微笑:“不是吧?下麵人沒跟你講?哦對,你養著傷呢。”
………………
蘇敏官三言兩語問清了來龍去脈,啞然失笑了半天,這才明白,那日來到義興、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架的幾個強壯癟三,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吹著生滾魚片粥,跟幾個自梳女老朋友敘了舊,又笑問:“十六鋪碼頭那幾個工霸,名字知道嗎?”
紅姑幾人對看一眼,為難笑一笑。
“不追究了吧。”
紅姑悚然:“你……”
旁邊幾個自梳女也撫胸口,尷尬笑道:“小少爺,你差點害了我們全院。”
紅姑看他的眼神立刻不一樣,帶了敬畏。
終於不扭捏,跟幾個姐妹回憶一下,報了兩三個人名。
初夏的日頭一天比一天長。在柔和的暮光中,大家各敘彆來之情,尤其是廣州的近況——紅姑說,德豐行前年販豬仔事發,交了五十萬兩罰款,齊老爺眾叛親離,心力交瘁,很快去世了。齊少爺撐不起家業,門麵隻留了一個,靠著秘方和老師傅家底,還有少數洋人客戶,目前慘淡經營,已淪為三流小茶行。
瓜田李下,他不再讓自己生出任何僥幸心理。
其實店裡的夥計都是他心腹,又都被狠狠敲打過,就算看到再出格的畫麵也不敢再嚼舌。
但正因為此,他更要特意留一個警告,提醒自己,不能忘形。
更何況,今日義興鋪麵裡人頭攢動,全是客戶友商。小茶室就在門麵隔壁,萬一誰多事探頭往裡一看,明天義興估計又得上報紙,把E.C.班內特送來的名聲全還回去。
蘇敏官壓下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告誡自己要知足。她乖乖地吃他削的梨,這充滿生活煙火氣的一個片段,就已經很讓他滿足。
忽然,小姑娘丟下梨核,朝他一笑,張開雙臂。遠遠的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蘇敏官眼角一彎,也隔空張手,假裝和她抱一抱。
溫馨的氣氛持續僅半秒鐘。忽然,門口轆轆馬車響,緊接著一個說英語的女聲飄了進來。
“露娜小女巫,我的文章見報了!你看到公園裡讀報的人了嗎?我頭一次見到,中國人的故事也能如此讓人癡迷!這是好事,說明你們的文明水準在進步——不過也是因為我寫得好,哈哈哈!啊,這是我的稿費,果然很準時!”
他再一轉頭,看到小姑娘眼底狡黠的神色,忍俊不禁,唇角一翹。
“林姑娘仗義出手,救我船行狗命,豈能怠慢。我親自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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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博雅虹口院門外,蘇敏官停住腳步。
他滿意地看到,小院子重新修繕以後,大門加了一道鎖,圍牆上也裝了尖刺,足以令大多數毛賊望而卻步。真有那業務不熟的憨憨,要想硬翻進去,多半會來個屁股開花。
“我就不進去……”
他話沒說半句,忽然凝神住口。
隔著牆,院子裡飄來一股不尋常的氣味。粗略一辨,有肉有魚有煲湯,當場讓他口舌生津。上頓飯吃下去的鹹菜小米粥瞬間從腸胃裡蒸發,連帶著整個人有點掏空的感覺。
林玉嬋用力拍門,笑道:“請進啦!”
蘇敏官訝異:“裡麵是誰?……”
話沒說完,大門打開,紅姑笑容滿麵。
“嗨呀,敏官少爺,好久不見!進來進來,我們做了家鄉菜,正等妹仔回來吃呢。”
驟然見到一群熟悉的麵孔,蘇敏官一瞬間有點恍惚。
林玉嬋誇張微笑:“不是吧?下麵人沒跟你講?哦對,你養著傷呢。”
………………
蘇敏官三言兩語問清了來龍去脈,啞然失笑了半天,這才明白,那日來到義興、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架的幾個強壯癟三,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吹著生滾魚片粥,跟幾個自梳女老朋友敘了舊,又笑問:“十六鋪碼頭那幾個工霸,名字知道嗎?”
紅姑幾人對看一眼,為難笑一笑。
“不追究了吧。”
林玉嬋已經跟紅姑她們詳細通報了自己的現狀,也已隱晦對她們說了,敏官如今手下管著些會黨——對廣東人來說這並不新鮮。二十年前的廣州城裡會黨遍地走,廣州巡撫葉名琛曾經抱怨,全城青壯男丁站一排,隔一個砍一個準有漏過的。
但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紅姑她們第一時間想的是,彆惹事。
蘇敏官點點頭。來投奔的“同鄉”極少有女的,就算有,也多半跟男家眷一起。自梳女身份特殊,還真不太好安置。
不過以他和紅姑等人的交情,肯定不會說一個“不”字。
他忽然想起連日的小米粥饅頭,惡劣地暢想:“可以把義興茶館的大廚先換掉。”
他又側頭看她一眼,有點詫異。
康普頓小姐第二次光臨義興,已經完全不拘束,笑著跟夥計們打招呼。
西洋女郎香肩微露,雪脯細腰,殺傷力驚人。一時間,門麵裡的各路客戶全都五官失調,不知該擺什麼臉色,呼啦啦,讓出一大片空地。
康普頓小姐匿名投稿,回函肯定不能留自家地址;讓閨蜜代收也有風險,隻怕她們去向父親告密。於是思來想去,把地址留到了義興茶館。反正在報館的人眼裡,記者在義興商鋪裡完成采訪,順手寫成稿件,寄到報社,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康普頓小姐拿到裝稿費的信封,打開來數一數,笑靨如花。
區區十塊銀元,不夠她買一件珍珠首飾。可畢竟是她憑借自己的能力,繞過偏見和束縛,掙到的第一筆錢。
林玉嬋趕緊衝出小茶室裡。康普頓小姐裙角飄飄,不由分說撲過來,把她狠狠抱了一抱。
“我決定了,暫時不跟父親攤牌。我要繼續用這個筆名寫作,直到《北華捷報》離不開我為止……嘻嘻,英國在海外的第一位女記者……想想就激動,是不是,露娜?”
她又轉向蘇敏官:“敏官先生,你的氣色好多啦!你的輪船修好了嗎?最近還有沒有新鮮事,我覺得我也許應該在《船務商業日報》上申請一個專欄……”
她一邊暢想,一邊熱情地迎上來,送上個窄窄的小臉蛋。
蘇敏官臉上笑意微微一滯。
一分鐘之前,他還為著個有傷風化的擁抱,平白糾結了半天;轉眼卻有人把“風化”二字踩在腳下,衝上來就要和他faire bise!
這洋姑娘放開了,還真讓人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