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重擔壓死人。再苟延殘喘下去,林玉嬋怕是得把當初賣茶的第一桶金都貼回去。常保羅連婚都結不了了。
博雅洋行業務多樣,貨物品類紛雜,符合了容閎的審美口味,卻和大部分華洋商人的業務偏好格格不入。因此沒人肯無腦接盤,隻能分拆賣出。
作為“臨時共管委員會”主席,林玉嬋忙得腳不點地。為了今日的最後清算,聯係了一群友商,此時正和常保羅分工合作,一點一點地談價。
翠綠的常青藤包圍著小洋樓那凹凸不平的牆。一隻蜜蜂飛進窗戶,在編了號的家具貨架之間轉來轉去。
林玉嬋遠遠看到蘇敏官走來,隻有工夫跟他招招手。
幾個月不見,上海麵貌日新月異,新路新樓比比皆是。這座城市的生機活力,在他的記憶中不斷刷新。
博雅的小洋樓應該早就易主了。他想,但願新住戶彆把他的花園給鏟了。常春藤也最好留著,那老舊的木窗框也彆換,那雕花窗把手可是十七世紀的舊物,他好不容易淘到的。
等走到花園門口,順著柵欄縫隙看進去,他揉揉眼睛。
花園裡攤著無數零碎雜貨。裡頭在開拍賣會!
一個清脆的小聲音,透著點疲憊,喊道:“快中午了,我們叫了四川路上的無錫菜,很快就到,大家吃了飯再說,有事下午再議,下午再議……”
然後是稀稀拉拉幾聲抗議,老的少的都有。
“我們忙著呢,中午還有飯局,下午還有事,沒工夫吃你們的飯……”
“你們請客?你一個小姑娘說話算數嗎?”
“哎我和你講,我看好的東西不要動啊!不許使緩兵之計!”
“我不跟女的講!叫那個常經理來跟我談!”
小姑娘沒被這些聲音唬住,堅定地安撫,請大家暫緩交易,先吃飯。
容閎推門而入。吱呀一聲,一群友商齊齊轉身。
容閎有點迷惑,看看小洋樓,又看看林玉嬋,問:“你在賣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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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鐘後,博雅小洋樓迎來了了它自建成以來,最熱鬨的一天。
幾十位友商買主愣在花園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眼看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亂入門口,那文縐縐的常經理立刻眼圈發紅,從二樓飛奔下來,跟他緊緊擁抱。那些忙著給貨品編號的夥計們瞬間不務正業,圍上去又哭又笑,搶過他的行李噓寒問暖,嘰嘰喳喳說成一團。
“東家,你總算回來了!”
友商們大為不忿:喂,剛才對我們都沒那麼熱情!
隨後疑惑萬分:這就是博雅洋行的“東家”?怎麼手下人賣他的鋪子,他竟不知道?
那撐場麵的小姑娘呢,倒是沒太驚訝,隻是怔了好一陣,隨後一張接著一張,將手裡文書收拾整齊,放在臨時架起的書案上,然後攥了拳頭,大眼睛裡慢慢滲出濕潤水霧。
她驀地虛揮一拳,朝容閎快步走過去,氣勢洶洶,帶著鼻音喊:“你還知道回來呀!”
眾友商全體噤聲,目瞪口呆,互相看看,想的都是:
哎喲不得了,這是渣男回家了?
“你還知道回來!”小姑娘脹紅臉,咬牙切齒的控訴,“明明月初就放了,一路上去哪看風景去了?你還記不記得你這裡有個商鋪?你知不知道我們這裡多艱難?上個月大家誰都沒拿薪水!再晚一天,這些東西全賣掉了!……”
“咳咳。”
花園另一側,友情客串的監督員蘇敏官聽不下去,不大不小地咳嗽一聲。
林玉嬋臉上微熱,才覺得自己這語調簡直太像怨婦。但她一看容閎那紅光滿麵的樣子就來氣,多半剛剛飽餐一頓,她自己還餓著肚子呢!
瞧瞧,一身筆挺的長衫馬褂,乾乾淨淨新熨洗,一個褶子都沒有;鞋子也是新鮮鋥亮,一點泥都看不見。臉上白皙潔淨,明顯剛剛修過麵,而且似乎還比以前豐潤了一點點——這哪像是逃脫了牢獄之災的,分明是度假歸來!
再看博雅這幾位留守的員工,一個個都像是操勞國事的大忠臣,眼看就要集體鞠躬儘瘁。
容閎有些不知所措,口袋裡摸著一支雪茄不敢點,看看這滿院子掉了下巴的人,也果然像忘記回家的渣男一樣,小心澄清:“我、我以為你早就把這個鋪子處理掉了……”
“容先生,冒昧請教一下,”蘇敏官目光犀利,嘴角的微笑客氣而冷淡,極輕極輕的聲音問,“你是如何摘掉這反賊帽子的?誰帶你去的安慶?你在那裡待了兩個月,又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