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林玉嬋依舊偎在沙發上,微笑看著大家發瘋,順帶取個抹布,把灑掉的酒液擦乾。
就是嘛。大佬哪那麼容易死。她就不該窮擔心。
不過……
她耐心等待,等博雅的狂歡告一段落,忽然笑問:“容先生,照您所述,您在安慶大營耽了也就最多二十天。那——後來的一個多月呢?去哪玩了?”
容閎一怔,麵色微酡,放下酒杯,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我……他們看守我,不讓我走嘛。身在軍營,為了避免泄露軍務大事,也不讓我跟外麵的人聯絡……我其實很想給你們寫信……”
眾人不解,紛紛道:“不是都封官了嗎?怎麼還看守著啊?兩江總督日理萬機,難道還天天找您聊天?”
林玉嬋打量容閎側臉,忽然心念一動。
蘇敏官離得遠遠的,撥弄貨架裡待售的有趣玩意,餘光看戲。
見她看過來,朝她搖搖頭,輕微冷笑。
林玉嬋輕手輕腳,指指容閎,又摸摸自己後腦勺,做了個往下拽的動作。
蘇敏官忍俊不禁,轉身看牆壁,給她一個後背,表示他啥也沒看見。
她立刻跑到容閎身邊,甜甜問:“您不熱呀?”
然後抓住他辮子,放手一揪——
“嗷!”容閎居然慘叫一聲,“林姑娘!”
林玉嬋預感成真,伏在沙發上無聲大笑。
“哎唷,對不起,是真的啊?”
夥計們目瞪口呆。
“博雅洋行臨時共管聲明”。
底下分布好幾個簽名手印。
容閎一怔,琢磨半天,才聽出些微諷刺的意思,坦然一笑,不再自辯。
他從歸國伊始,就想走從政這條路。中國社會等級森嚴,他一介白身,縱有千般誌向,如何能打通向上的門路。
隻是前些年始終不曾遇到伯樂,這才蹉跎經商,賺錢隻為日常花銷,並非終身大誌。
好在,他經商時一心二用,認識不少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攬了不少雜事。這些看似微小的積累,一步一步,終於在同治二年的夏天,量變到質變,一舉攜他走入參與國事的大道。
看似無心堆積的枯葉雜草,但隻要遇到一團野火為媒,就會燃得轟烈。
蘇敏官剛剛拱手,容閎忽道:“先彆走。我需要你幫我……見證一下。”
蘇敏官挑眉,問:“商鋪的流水日常,林姑娘不是都總結過了嗎?你還是不信?”
林玉嬋忍不住,輕輕朝蘇敏官使眼色。
冷嘲熱諷也得有個度啊少爺!
蘇敏官嘴角掛著輕微冷笑,假裝沒看見。
容閎講完自己的經曆,這才取過林玉嬋總結的賬本和工作報告,細細讀起來。
-----------------------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以為自己的店鋪已經灰飛煙滅,心疼是心疼,但他壯誌得償,也不太沮喪。
林姑娘做事穩健,也許會給他剩下仨瓜兩棗,讓他回來時不至於借宿彆人家,他已經很感激。
如今翻開賬簿,他越看越驚訝。
大半的產業都還在,都被林玉嬋用各種手段保存了下來。那些迫不得已賣掉的,也都議出了合適的價錢,沒有被白菜大甩賣。
那些被他丟下的合約貸款,她謹慎計算,拆東牆補西牆,改簽了無數文書,違約隻有三五處,用最小的代價,保留了容閎和博雅的商譽。
更可貴的是,博雅牌高端茶葉,供應居然沒斷——倉儲毛茶沒了,她果斷聯係徐彙茶號,利用他們的渠道,找來福建的同等級毛茶供應——雖然價格高了數倍,但賠本賺吆喝,換得品牌的艱難生存。
容閎麵色凝重,換了個陽光充足的座位,一行一行細看。
蘇敏官忍不住眼角又露冷笑,“沒有錯的。我幫忙審過……”
“好啦。”林玉嬋拉個凳子坐他身邊,悄聲勸:“不就是當個官嘛,又不是他主動去求的。少爺口下留情啦。”
蘇敏官麵色稍緩,看她一眼,笑了。
林玉嬋目瞪口呆:“……”
曾國藩知道這事嗎?
容閎忽然側頭叫她:“林姑娘。請過來一下。”
林玉嬋趕緊恢複正常表情,跟夥計們坐到一起。
-----------------------
“我看了一下,總賬上現銀,還有九百四十七兩銀子,”容閎取出鑰匙開錢箱,“這段日子蒙大家合力操持,拿的薪水也缺斤短兩,容某深為感激。這些錢是大家幫我省出來的,我不敢擅專,就當做這段時間的獎金吧。老劉……”
博雅眾人聽說要拿全部現銀發獎金,沒人歡呼,再遲鈍的都意識到了容閎的意圖。
“東家,還是要處理啊?”
常保羅有點犯愣:“做官也可以同時經商啊。沒有禁令。彆的官都這樣。”
林玉嬋忍不住提意見:“我們努力維持了幾個月,為的就是博雅這個小家不散。您再考慮一下。”
容閎麵帶歉意,再次朝眾人團團一揖。
“置辦機器才是大事,我要一心一意去做,其餘雜事能舍就舍。你們都彆勸我。”
他已找到更心愛的事業,商鋪什麼的,身外之物而已。
容閎:“後來縣衙傳出風聲,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信給我說情,拿我的過往資曆、以及美國國籍說事。小小一方縣衙,從未見過麵子如此大之嫌犯,官場以為奇談。那些獄卒都請我給他們寫英文字母、唱英文歌……哈哈,卻是有趣。
眾人雖然不舍,但見容閎心意已決,也隻能接受。
常保羅馬上道:“林姑娘雖無薪水,但從四月份起,就沒取過她的分紅。還貼進去不少自己的積蓄。”
容閎一笑:“從四月份起,店鋪也沒盈利。她的分紅反正沒有了嘛。”
說著看了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聽到容閎分配,居然絕情的一句沒提到自己,一開始震驚了兩秒鐘,心中盤算,應該不是被她剛才的怨婦口吻給氣著了。
大家帶著悵然,深情地環顧四周。
容閎沉吟片刻,開始攤派:“老劉、老李、小趙,你們各拿二百兩。不要推辭。剩下的歸保羅。祝你新婚愉快,去度個蜜月吧。”
眾人齊齊屏住呼吸,互相張嘴看。
“二百兩……”
但眾人不及道謝。大家立刻發現,落了一個人。
常保羅馬上道:“林姑娘雖無薪水,但從四月份起,就沒取過她的分紅。還貼進去不少自己的積蓄。”
容閎一笑:“從四月份起,店鋪也沒盈利。她的分紅反正沒有了嘛。”
說著看了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聽到容閎分配,居然絕情的一句沒提到自己,一開始震驚了兩秒鐘,心中盤算,應該不是被她剛才的怨婦口吻給氣著了。
“我一直給您貼錢,現在快一文不名啦。”她微笑著提示,“架子上這些貨,都是剩到最後,頂頂難賣的。您可彆給我出難題啊。”
“唔,對了,這些貨。”容閎好像才想起來,指著那些落了八層灰的牙刷牙粉嗅鹽溫度計,笑道,“都給你,能賣出多少錢,算你本事。”
他拔掉鋼筆帽,刷刷開始寫轉讓書。
“還有博雅虹口剩下的那十幾箱茶葉、家具家什,統一歸林姑娘所有,你可以自行處理。那個院子你如果退租,二十兩銀子押金可自留。”
眾夥計互相看看,也都麵帶不解之色。
這些東西看著挺多,但……其實都是雞毛蒜皮的小物。也堪堪夠抵回她這些日子倒貼的錢。
若放在幾個月前,她是博雅洋行中資曆最淺的一個,年齡又小,又是姑娘,得到的待遇稍微遜色,也很正常,無人會有異議。
可大家這些日子有目共睹,若沒有林姑娘的精打細算,博雅洋行約莫早就死透了,絕不會像今日這樣,還留著大把資產,讓容閎費心分配。
博雅的夥計都是厚道人,做不出太損人利己的事。
趙懷生忍不住說:“東家,還是給她留點現銀吧。九百多兩銀子,分五份……”
容閎搖搖頭,笑道:“我現在是官身,得避嫌,哪有給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姑娘發大量銀子的?”
林玉嬋“嗯”一聲,心裡有點酸楚。
在一瞬間,她心中轉了數個念頭:這幾個月,為了撈容閎,為了讓博雅正常運轉,她不避嫌疑,提前取了大額貨款,大部分放在自己身上,以便隨時取用。
蘇敏官早就提醒過她,就算她兩袖清風,賬目清清楚楚,也要小心惹人閒話。
畢竟,錢鈔過手,手留餘臭,在大清的生意場上,是太正常不過之事。
容閎也許不會質疑她的人品。可難保不會有人在一旁嚼舌,覺得她捏了這麼久的公款,自己口袋裡難道一文錢不落?
也許……容閎已經認定,她已給自己留了足夠的好處。不必再多加獎勵。
“林姑娘,彆傻站著,墨要滴下來啦。”
作者有話要說:1863年,容閎結識曾國藩,被派去赴美國購買製器之器,為中國的製造業開宗立派,開始正式參與中國近代史。
他歸國近十年時間,報國無門,事業上原地踏步,這段時間在他的回憶錄裡也敘述得比較模糊。唯知在出洋臨行前,他處置了自己所有的商業資產,一心投入洋務事業。
本文所敘之博雅洋行種種事,為家言,不可儘信。
此後容閎的事業線就基本上和曆史一致了,作者不會魔改。有興趣可以參閱容閎所著《西學東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