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花衣公所的沒落,並不完全是由於戰亂。
不過林玉嬋也有所準備。小包翻開,取出卡尺、小天平、筆記本。
她把黃老頭鑒定過的一堆堆棉花分類擺好,開始動手測量。
“……所以纖維長度,如果八成都在一英寸以下,肯定評不上一等……半英寸是末等……纖維強度……這個您是用手扯,不過可以拿秤砣測量……含水量?用手捏?好吧,我回去想想……”
其實中國本土棉花纖維短,不適合機械紡織。在美國內戰以前,世界棉花出口大頭在美國。林玉嬋十分確信,在大洋彼岸,工農業界對於各種原棉,肯定已經有成熟的量化品質標準。
但美棉的標準不適用於土棉。洋人也不會費心給中國土棉設計標準。那些投身洋行的華人專家們,也不會免費給她授課。
隻能從零開始,用土辦法,慢慢構造屬於自己的體係。
黃老頭絮絮叨叨講了個把小時,林玉嬋覺得已經初步摸清了主流中國棉商的鑒定標準,筆記記了十幾頁。
接下來,就是自己想辦法,把這些標準量化。
到時白紙黑字的測量數據出來,一是方便她甄選貨物,二是拿到寶順洋行之後,讓鄭觀應無話可說。
長著雀斑的小黃姑娘戳戳她,遞來一個破陶碗,裡麵盛滿了精心剝出的石榴籽。絳色的果肉如同紅寶石,即便盛在肮臟缺口的碗裡,也讓人垂涎欲滴。
林玉嬋驚訝。小孩子都嘴饞,她竟然一顆沒吃。
趕緊搖搖手:“給你的。”
小黃姑娘又把碗端給爺爺。黃老頭順手一抓一把,往嘴裡送。
離上一次吃水果,大概已有十幾年了。黃老頭滿目滄桑,歎口氣,有看到林玉嬋鋪開的那一堆精密儀器,嗬嗬笑了。
林玉嬋笑一笑,不打算跟老專家爭。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現在是蒸汽時代,第一次工業革命已近尾聲。傳統的“中庸”、“模糊”遲早被淘汰。
黃老頭舔舔手指,又抓了另一團棉花。不料手上還有石榴汁,潔白的棉鈴一下染紅小半。
黃老頭暴躁地一甩手:“沒事給我吃石榴乾什麼!沒看到我在驗貨麼!”
小孫女習慣性縮頭,細聲辯解:“我……”
嗒的一聲,林玉嬋舉卡尺,架住了黃老頭的巴掌。
黃老頭眉毛豎起,“你……”
“老人家,”林玉嬋克製情緒,冷淡地一笑,“我今日來,是想請您參與,重啟花衣公所。其中瑣事,我會派人協助。您若答應,以後就是新花衣公所第一任理事,我可以按月酌情給予補貼。您拿了這錢,再去自營生意,往來無禁忌。這裡是定金,銀元十塊,您先收著。”
大清傳統的行業公所,都是由商人自發牽頭組織,官府那裡通個名,隻要不犯法,就可以組織活動。當然不能搞事太大——譬如,平時通一通商業行情,誰誰有矛盾了請人化解一下,逢年過節安排個聚會,請個戲班子樂一樂,這都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內。
隻是相關法律規定,要注冊行業公所,必須由至少五家商戶共同申請。林玉嬋按圖索驥,小刀會清單上的老人,五個裡隻找到一個。
另外四家她隻能自己想辦法:博雅算一家;義興船運承運內陸多省份的棉花,也勉強算合格的一家,蘇敏官答應到時出個麵,友情湊數;另外,林玉嬋遍訪花衣街,幾乎敲門詢問了所有棉花商人,但人家看到她一個黃毛小丫頭,開口就是恢複那個已經死透了的“花衣公所”,有人客氣婉拒,有人直接關門。
好說歹說,隻拉到兩家半死不活的小商鋪。
第五個就是黃老頭。老爺子破產之前,也是花衣街有名有姓的棉花商人,又是舊花衣公所的成員,資質上完全可以勝任,成為新花衣公所的創始成員之一。
況且,黃老頭因為眼盲,這才事業荒廢。如今他恢複健康,應該不介意給自己找點事乾。
果然,她看到,黃老頭用他複明了的眼睛,仔細觀察那些銀元上的紋理,臉上肌肉抖動。
因為眼疾,他連錢鈔都辨不清。家裡抄得不剩一文錢,自然無法再從商,隻能過一天算一天——開始是靠兒媳紡紗織布,兒媳去世,再靠孫女出門乞討,賣點花果洋火,勉強度日。
三日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聽到房門響,進來一個聲音清脆的小囡。他還揍了孫女一巴掌,罵她隨便放生人進門。
黃老頭沉吟片刻,說:“姑娘,你是我再生恩人,我理應給你做牛做馬,不過……隻因我還有家小要養,還請姑娘開恩賞點飯錢。我……我不要補貼,我要抽成。”
林玉嬋:“如今棉花行情被洋商把持,花衣公所未必賺錢,隻是給華商一個找公平的去處而已。”
黃老頭顯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這年頭做生意,拚的是腦子裡的壞水兒,是背後勢力,哪有什麼公平可講?
不過這林姑娘顯然是冤大頭。她願意出錢資助花衣公所,正好給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各取所需嘛。
“義興船行……”
黃老頭忽然瞳孔一縮,臉上皺紋凝固。
義興船行,雙銅錢商標。早在他目盲之前,這標誌在上海就幾乎銷聲匿跡。
林玉嬋遞完接頭信號,笑著把義興的名片收回去。
黃老頭歎口氣,拿起筆,簽了“花衣公所總辦聘用協議”。
然後把十塊銀元收好,藏進袖子裡,咧著嘴,笑道:“第一個月的補貼也結一下。我今天給你講了一上午課,不能白費嘴皮子。恩人?”
林玉嬋無語,暗自搖搖頭。
怎麼彆的奸商天天遇到冤大頭;她找上的人,就算淪落得像個乞丐,也這麼精呢?
她想了想,嚴肅說:“等手續辦好,花衣公所正式開起來,再給您結算。前提是——你的小孫女,不要讓她一個人到外麵去討吃喝,也不許再揍她。我下次再來,若發現有一個巴掌印,補貼減半——合約上隻說酌情補貼,具體數額由我定。”
黃老頭一怔,憤恨地看她一眼。
林玉嬋坦然回望。
不打小孩,有這麼難嗎?
黃老頭捋著眼鏡腿,不甘心地“哼”一聲。
“她不聽話我才打。又不是我願意。”
趙懷生“哎”了一聲,趕緊收起煙鬥。
獨自行走上海縣城,又是到人員混雜、罪案高發的貧民區,林玉嬋自己一個小姑娘不逞能,這兩天尋訪的時候,都帶上博雅公司唯一在職的男員工,用來刷安全指數。
由於黃老頭家隻有一老一小,不好放陌生男人進去,因此趙懷生等在外麵。
老趙見她神色不明,問:“林姑娘,辦好了?”
轉過兩條弄堂,一個露天食肆外圍,竹竿挑起的簾子被微風掀開。
旁人桌上的點心,都是各種脆炸油器,甜糯香肥的包子,眾食客吃得滿嘴流油。唯獨這一桌上隻擺個養生芝麻糊。一個精致小勺,攪著那碗裡熱氣。
仆人侍立,低聲道:“老爺,她好像真要搞出個花衣公所!到時候您怎麼辦?”
這丫頭不簡單,知他底細。
黃老頭歎口氣,拿起筆,簽了“花衣公所總辦聘用協議”。
然後把十塊銀元收好,藏進袖子裡,咧著嘴,笑道:“第一個月的補貼也結一下。我今天給你講了一上午課,不能白費嘴皮子。恩人?”
林玉嬋無語,暗自搖搖頭。
怎麼彆的奸商天天遇到冤大頭;她找上的人,就算淪落得像個乞丐,也這麼精呢?
她想了想,嚴肅說:“等手續辦好,花衣公所正式開起來,再給您結算。前提是——你的小孫女,不要讓她一個人到外麵去討吃喝,也不許再揍她。我下次再來,若發現有一個巴掌印,補貼減半——合約上隻說酌情補貼,具體數額由我定。”
黃老頭一怔,憤恨地看她一眼。
林玉嬋坦然回望。
不打小孩,有這麼難嗎?
黃老頭捋著眼鏡腿,不甘心地“哼”一聲。
“她不聽話我才打。又不是我願意。”
林玉嬋帶著漠然的笑意,出了黃老頭的破門。
“老趙,走吧。”
趙懷生“哎”了一聲,趕緊收起煙鬥,跟上。
獨自行走上海縣城,又是到人員混雜、罪案高發的貧民區,林玉嬋自己一個小姑娘不逞能,這兩天尋訪的時候,都帶上博雅公司唯一在職的男員工,用來刷安全指數。
由於黃老頭家隻有一老一小,不好放陌生男人進去,因此趙懷生等在外麵。
老趙見她神色不明,問:“林姑娘,辦好了?”
轉過兩條弄堂,一個露天食肆外圍,竹竿挑起的簾子被微風掀開。
旁人桌上的點心,都是各種脆炸油器,甜糯香肥的包子,眾食客吃得滿嘴流油。唯獨這一桌上隻擺個養生芝麻糊。一個精致小勺,攪著那碗裡熱氣。
仆人侍立,低聲道:“老爺,她好像真要搞出個花衣公所!到時候您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上海方言中,“花”特指棉花,“花鈴”是棉鈴,剛采摘的棉花中有籽,叫作“籽棉”,上市的棉花須先脫籽,叫“軋花”,而去籽的原棉就是“花衣”。
上海花衣街南起王家碼頭路,北迄新碼頭街,全長僅兩百三十米,這裡曾是上海乃至中國最主要的原棉交易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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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醫在中國治眼疾源遠流長。早在1835年,美國傳教醫生伯駕就在廣州開設眼科醫局,帶來各種“中國首例XX手術”,治病無數。1839年林則徐來粵住持禁煙期間,也曾向伯駕問診,並留下中國最早的西醫病曆。
對了,這個醫局後來發展成廣州博濟醫院,招收年輕中國學徒。1886年他們收了個學徒叫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