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油燈掛在床頭,照出破敗的木屋板壁。牆上開著個破敗已久的老鼠洞,裡麵的老鼠大概早就逃荒去了,洞口結著蜘蛛網。
整個房間家徒四壁,和廣州城外林廣福的家相比,窮得異曲同工。
林玉嬋不動聲色,仔細觀察屋內擺設,沒看到抽大煙和賭博的家夥。
她放下八分的心。
臥榻上的老人聳動一下肩膀——其實他也不算很老,但辮子上端已經花白,滿臉滄桑皺紋,眼周更是纏了一圈紗布。
“拆吧。”
林玉嬋坐在缺條腿的小凳上,有些緊張地說。
老人身邊,一個十歲不到的雀斑小姑娘,同樣穿著厚厚的補丁衣服,怯生生地看了林玉嬋一眼,然後動手,將她爺爺臉上的紗布一圈圈拆下來。
紗布下,一雙渾濁充血的眼睛,眼珠茫然轉了轉。
林玉嬋此時也沒彆人可問,於是虛心求教:“那您試著按以前的標準,鑒定一下我這些樣品好不好?”
旁邊小黃姑娘欲言又止,忍了半天,怯生生提意見:“我爺爺需要休息……”
黃老頭卻衝她一吼:“待會再休息!我不累!我在給恩人做事!你走開!”
他很久沒看清過世界,走起路來有點找不到平衡,晃晃悠悠坐下來,撫摸著一床棉花樣品,把臉伸進去埋一埋,又抓一把,用手撕開,左右對折,用力扯。
興奮得好像昨天剛剛簽了一百萬的單。
林玉嬋拍拍小姑娘肩膀,讓她稍安勿躁。包裡摸出個新上市的鮮石榴,塞給她吃。
這可不行。肯定懟不贏鄭觀應。
而且她心中閃念。這樣純憑主觀的鑒定方法,開始可能還算公平,但是時間久了,難免會滋生**和內幕交易。
也許,花衣公所的沒落,並不完全是由於戰亂。
不過林玉嬋也有所準備。小包翻開,取出卡尺、小天平、筆記本。
她把黃老頭鑒定過的一堆堆棉花分類擺好,開始動手測量。
“……所以纖維長度,如果八成都在一英寸以下,肯定評不上一等……半英寸是末等……纖維強度……這個您是用手扯,不過可以拿秤砣測量……含水量?用手捏?好吧,我回去想想……”
其實中國本土棉花纖維短,不適合機械紡織。在美國內戰以前,世界棉花出口大頭在美國。林玉嬋十分確信,在大洋彼岸,工農業界對於各種原棉,肯定已經有成熟的量化品質標準。
但美棉的標準不適用於土棉。洋人也不會費心給中國土棉設計標準。那些投身洋行的華人專家們,也不會免費給她授課。
隻能從零開始,用土辦法,慢慢構造屬於自己的體係。
黃老頭絮絮叨叨講了個把小時,林玉嬋覺得已經初步摸清了主流中國棉商的鑒定標準,筆記記了十幾頁。
接下來,就是自己想辦法,把這些標準量化。
到時白紙黑字的測量數據出來,一是方便她甄選貨物,二是拿到寶順洋行之後,讓鄭觀應無話可說。
長著雀斑的小黃姑娘戳戳她,遞來一個破陶碗,裡麵盛滿了精心剝出的石榴籽。絳色的果肉如同紅寶石,即便盛在肮臟缺口的碗裡,也讓人垂涎欲滴。
林玉嬋驚訝。小孩子都嘴饞,她竟然一顆沒吃。
趕緊搖搖手:“給你的。”
小黃姑娘又把碗端給爺爺。黃老頭順手一抓一把,往嘴裡送。
離上一次吃水果,大概已有十幾年了。黃老頭滿目滄桑,歎口氣,有看到林玉嬋鋪開的那一堆精密儀器,嗬嗬笑了。
“沒用的,小姑娘,”黃老頭雙眼複明,馬上變回了酒桌上指點江山的富商模樣,指著她說,“我和你講,有經驗的人都看手感。當年我揣著五十銀元來上海,打拚出一個大商鋪,靠的就是這份手感!你這樣的,摸個棉花還要上尺子,很外行的!恩人哎,你家裡到底是不是做棉花的!”
林玉嬋笑一笑,不打算跟老專家爭。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現在是蒸汽時代,第一次工業革命已近尾聲。傳統的“中庸”、“模糊”遲早被淘汰。
黃老頭舔舔手指,又抓了另一團棉花。不料手上還有石榴汁,潔白的棉鈴一下染紅小半。
黃老頭暴躁地一甩手:“沒事給我吃石榴乾什麼!沒看到我在驗貨麼!”
小孫女習慣性縮頭,細聲辯解:“我……”
嗒的一聲,林玉嬋舉卡尺,架住了黃老頭的巴掌。
黃老頭眉毛豎起,“你……”
“老人家,”林玉嬋克製情緒,冷淡地一笑,“我今日來,是想請您參與,重啟花衣公所。其中瑣事,我會派人協助。您若答應,以後就是新花衣公所第一任理事,我可以按月酌情給予補貼。您拿了這錢,再去自營生意,往來無禁忌。這裡是定金,銀元十塊,您先收著。”
亮閃閃的銀元數出來,擺在空陶碗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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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傳統的行業公所,都是由商人自發牽頭組織,官府那裡通個名,隻要不犯法,就可以組織活動。當然不能搞事太大——譬如,平時通一通商業行情,誰誰有矛盾了請人化解一下,逢年過節安排個聚會,請個戲班子樂一樂,這都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內。
然後再啟用義興的網絡,慢慢壯大,吸引優質商家,爭取讓花衣公所能夠自給自足,做點實事。
這是她的計劃。
隻是相關法律規定,要注冊行業公所,必須由至少五家商戶共同申請。林玉嬋按圖索驥,小刀會清單上的老人,五個裡隻找到一個。
另外四家她隻能自己想辦法:博雅算一家;義興船運承運內陸多省份的棉花,也勉強算合格的一家,蘇敏官答應到時出個麵,友情湊數;另外,林玉嬋遍訪花衣街,幾乎敲門詢問了所有棉花商人,但人家看到她一個黃毛小丫頭,開口就是恢複那個已經死透了的“花衣公所”,有人客氣婉拒,有人直接關門。
好說歹說,隻拉到兩家半死不活的小商鋪。
第五個就是黃老頭。老爺子破產之前,也是花衣街有名有姓的棉花商人,又是舊花衣公所的成員,資質上完全可以勝任,成為新花衣公所的創始成員之一。
況且,黃老頭因為眼盲,這才事業荒廢。如今他恢複健康,應該不介意給自己找點事乾。
果然,她看到,黃老頭用他複明了的眼睛,仔細觀察那些銀元上的紋理,臉上肌肉抖動。
因為眼疾,他連錢鈔都辨不清。家裡抄得不剩一文錢,自然無法再從商,隻能過一天算一天——開始是靠兒媳紡紗織布,兒媳去世,再靠孫女出門乞討,賣點花果洋火,勉強度日。
三日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聽到房門響,進來一個聲音清脆的小囡。他還揍了孫女一巴掌,罵她隨便放生人進門。
然後……就仿佛做夢一樣,睡了一覺,眼睛重新能看到桌床火灶,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他那些被病痛埋葬了的事業心,好似山林野火,一下子全都複燃了。
黃老頭沉吟片刻,說:“姑娘,你是我再生恩人,我理應給你做牛做馬,不過……隻因我還有家小要養,還請姑娘開恩賞點飯錢。我……我不要補貼,我要抽成。”
林玉嬋:“如今棉花行情被洋商把持,花衣公所未必賺錢,隻是給華商一個找公平的去處而已。”
黃老頭顯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這年頭做生意,拚的是腦子裡的壞水兒,是背後勢力,哪有什麼公平可講?
不過這林姑娘顯然是冤大頭。她願意出錢資助花衣公所,正好給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各取所需嘛。
“博雅……”
沒聽說過。大概是後起之秀。
在合約旁邊,許是這小姑娘動作倉促,還無意間掉了一張彆的名片。
“義興船行……”
黃老頭忽然瞳孔一縮,臉上皺紋凝固。
義興船行,雙銅錢商標。早在他目盲之前,這標誌在上海就幾乎銷聲匿跡。
林玉嬋遞完接頭信號,笑著把義興的名片收回去。
“老先生?”
黃老頭一瞬間有點恍惚,不記得今夕何夕。
曾幾何時,他白天賣棉花,晚上偷偷給小刀會捐款,也是個一腔熱血的傻蛋啊。
昏暗的油燈掛在床頭,照出破敗的木屋板壁。牆上開著個破敗已久的老鼠洞,裡麵的老鼠大概早就逃荒去了,洞口結著蜘蛛網。
整個房間家徒四壁,和廣州城外林廣福的家相比,窮得異曲同工。
林玉嬋不動聲色,仔細觀察屋內擺設,沒看到抽大煙和賭博的家夥。
她放下八分的心。
臥榻上的老人聳動一下肩膀——其實他也不算很老,但辮子上端已經花白,滿臉滄桑皺紋,眼周更是纏了一圈紗布。
“拆吧。”
林玉嬋坐在缺條腿的小凳上,有些緊張地說。
老人身邊,一個十歲不到的雀斑小姑娘,同樣穿著厚厚的補丁衣服,怯生生地看了林玉嬋一眼,然後動手,將她爺爺臉上的紗布一圈圈拆下來。
興奮得好像昨天剛剛簽了一百萬的單。
林玉嬋拍拍小姑娘肩膀,讓她稍安勿躁。包裡摸出個新上市的鮮石榴,塞給她吃。
這可不行。肯定懟不贏鄭觀應。
而且她心中閃念。這樣純憑主觀的鑒定方法,開始可能還算公平,但是時間久了,難免會滋生**和內幕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