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2 / 2)

林玉嬋指指紅姑:“方才你對那洋人老爺說……你是她的……蝦子餅?”

林玉嬋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八卦了。倘若他是為了解圍隨口一說,事後難道不應該像古人一樣趕緊道歉,“事急從權,冒認丈夫,有損娘子清譽,萬望恕罪,巴拉巴拉”?

但要是他真跟紅姑是兩口子……這怎麼看怎麼不像嘛!

蘇敏官聽完她半句話,忍俊不禁,撥著筷子說:“阿妹,你很看不慣我單身一人?”

林玉嬋:“……”

這是古人該說的話嗎?

她被這話噎得臉上一熱。蘇敏官還記著她那日“假冒未婚妻”的仇,那明晃晃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在質問:你就這麼操心我的終身大事?

有時候林玉嬋覺得,這個世界早就暮氣沉沉,它的命運早已塵埃落定,人們再怎麼掙紮,都逃不出那個沉重的命運;

有時候她卻覺得,這裡很多“古人”一點也不像書裡、電視劇裡的那種古人。她在這個世界裡完全沒有先手優勢。對曆史進程的劇透無助於日常的雞毛蒜皮,每天好像掉進了個渦輪洗衣機,一天天被人牽著上躥下跳。

紅姑見她有點懵,也笑了,大大方方的抬頭。

“阿妹沒看出來嗎?我是順德媽姐——自梳女。不嫁人的。”

“自梳女?”

林玉嬋似乎看過紀錄片。清末,矢誌不嫁的少女自行盤起頭發,自力更生,獨身終老。

直到二十一世紀,還有零星的自梳女,白發蒼蒼,結伴生活在華南和南洋各地。

這時節少女梳辮,婦人盤髻。紅姑天天盤著發髻,林玉嬋默認她已婚,卻從沒想過“自梳女”這個身份。

紅姑道:“我十八歲就自梳啦。打拚這麼多年,跟姐妹一起湊錢買了這個院子。今日她們回順德探親,我貪財,留在城裡賣魚,這才晦氣讓鬼佬纏上。要是大夥都在,哼,打也把他們打出去!”

儘管她一邊說一邊笑,但林玉嬋敏感地意識到,這次紅姑不得已而尋求男性的幫助,對她來說,有點丟臉。

所以蘇敏官儘管沒胃口,還是留下來做了個吃飯的樣子,以示和紅姑兩不相欠。

林玉嬋覺得很多事情一下子清明了,忍不住問:“你不嫁人,你家人不反對?”

這是什麼先進的理念,放到兩個世紀後,大概逢年過節都會被連環催婚。

紅姑笑道:“食得鹹魚抵得渴,反對又如何?我們那村子裡,快一半的女仔都自梳,反正有手有腳能搵食,何必嫁去婆家受氣?我家姐妹四個,大姐嫁去秀才家當小老婆,被逼著上吊了。二姐嫁去農民家,生孩子生死了。三姐被丈夫打斷了一條腿,爬著逃回了家。後來三姐拉我一起自梳,爹娘再也不說什麼。況且自梳女都是拜過觀音菩薩的,一旦自梳,誰也沒法強迫她嫁人。”

她輕輕哼唱:“自己的頭發自己梳,自己的衣服自己縫,自己的生活自己理,自己的苦樂自己享——”

林玉嬋好像發現一片桃源新天地,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紅姑紅姑,”她激動地輕聲問,“我也想自梳,怎麼走流程?”

蘇敏官正玩魚骨頭,聞言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詹先生隻好無話。倉庫裡的夥計們慣會看掌櫃的臉色,沒過多久,就十分不見外地開始使喚她乾活。

……

又過了一個鐘頭,林玉嬋受不了了。

她輕輕將後門推個小縫,“哎,掌櫃的……”

她馬上住嘴。

櫃台外麵立著個客人,涼帽掀開一個簷,斯斯文文的一雙眼睛,手背上隱約幾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紀輕,王全顯然沒太把他放在眼裡,嘴上掛著敷衍的微笑,說道:“……不過小人話說在前麵,我們德豐行眼下隻做大宗買賣、洋人生意,這是十三行傳下來的規矩……”

“十三行的規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孫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輕聲笑了笑,問:“掌櫃的,你認識我嗎?”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著回答:“小人怎麼會認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對不對……”

他摘下眼鏡,用袖口使勁擦了擦,神色轉為驚詫。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長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氣,急揮手讓夥計們走開,難以置信地輕聲開口。

“你是蘇敏官蘇老爺……不對不對,蘇老爺不是、那個……”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裡除名了。”客人半眯著眼,好像在嘮家常,“可我當時還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紀。”

王全已經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來,輕聲問道:“蘇……蘇少爺今日來訪,有何貴乾?”

“怕什麼,我又不是來討債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嗎?”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複了官腔:“本行如今隻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問蘇少爺是代哪個洋行來詢價的?”

“Jardiheson,”蘇敏官不溫不火地說,“或者叫……怡和。”

*

看到蘇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嬋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然而他說了幾句話,她就意識到,眼前這位裝逼裝過頭的蘇少爺,跟前一天那個戴枷示眾的可憐蟲蘇敏官,的確是一個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虛。蘇敏官失蹤數日,留下不少待辦的生意,以至於他枷傷還沒好,就馬不停蹄地上崗複工,顯然是KP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開櫃台小門,他從容走進,坐在櫃台對側。

*

德豐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條繁華大街。商鋪的大門並不開在臨街,而是退於一條五尺來寬的走廊之後。商鋪之間的走廊互相貫通,使行人不至於暴曬於街道,又能從容地選購店鋪櫥窗內的物品。

鋪麵不寬,然而縱深極長,院落套著院落,層次分明,極具美感。

這是從南洋傳來的建築形態,頗似近代廣州騎樓的雛形。

此時天氣炎熱,德豐商鋪內因著有外廊蔭涼相隔,卻是涼爽宜人。

王全王掌櫃叫人奉茶,擺出一副久彆重逢的模樣,和蘇少爺套近乎。

“多年未見,沒想到蘇少爺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實在是……實在是極好,極好。如今蘇少爺在怡和洋行高就,可謂東山再起,令尊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蘇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當初我家抄家,掌櫃的隻是看個熱鬨,沒跟著砸我家一桌一椅,在下十分領情。”

王全細品品,覺得他這話有點陰陽怪氣,又不像是尋仇,不知如何應對,隻好賠笑轉移話題:“少爺今日真是代怡和而來?”

怡和是老牌洋行,當初一口通商之時,它隻和十三行裡的頂尖行商做生意。如今十三行沒了,怡和對貿易夥伴依舊挑剔得緊,像德豐行這種新貴,它向來是看不上眼的。

今日突然派人造訪,王全驚喜之下,不敢儘信。

啪的一聲,一張名帖拍在櫃台上。那紙上印著個氣派的徽章:兩條龍托著一張對角線交叉的旗,旗下龍飛鳳舞地纏繞著J和M兩個英文字符。周圍水波流動,很是氣派。

林玉嬋忽然認出認出這個徽章。她在教堂裡見過印著這徽章的信。

王全顯然也識得這個商標,登時肅然起敬。

名帖後麵還附著一封信,信上的字花裡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雖然也能講些“拷乜除”、“溫拖夫裡”的白鴿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塊兒,就有心無力了。雖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買辦前來收購茶葉之類的信劄。

王全方才臉上掛的笑,都是禮貌為主,嘴角翹到耳朵上,眼睛依然溜溜轉得圓。直到此刻,那笑容才終於開始發自內心,眼睛眯成一條縫,輻射出無數紋路。

他心裡已經做上了發財的的美夢,暗暗盤算:英國人。

洋商之間也有競爭,尤其是那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時常互相提防,進貨出貨由買辦全權代理,不透露自己的底細。

這點王全心知肚明。他跟洋人打交道從來是左右逢源,利用洋商之間的嫌隙,這兒坑一小筆,那兒吃個價差,漁翁得利。

大清的兵也許打仗不在行,但大清的商人能把洋人擺弄於股掌之間,王全十分自豪,覺得當年洋人攻城燒地也未必是壞事。時勢造英雄嘛。

他熟絡地招呼蘇少爺:“怡和洋行往日並不從本行進貨,今日大駕光臨,想來是彆家茶葉不合您家大班的意。不是小人自賤,這中國人做生意哪,坑蒙拐騙、以次充好的太多了,隻顧眼前蠅頭小利,損了咱們華商在外國的信譽,著實可惡。本行不一樣,德豐的茶葉就暢銷海外,花旗國總統點名讚譽,洋主顧隨意開箱,隻要稍有不滿,咱們整箱免費退換!所以啊,少爺今天是來對地方了——少爺說要買多少茶葉來著?”

蘇少爺有些不耐煩,指著那信說:“這貨單上都寫著呢。你家通譯呢?”

通譯不在。王全雖識些英文,然而和大多數廣州商人一樣,他隻會聽說,不會讀寫。看著那洋文蝌蚪字就頭疼。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12-0306:00:00~2020-12-0906: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冬瓜糖o0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冬瓜糖o0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月爾、小十猴賽雷4個;丞生、Jc2個;五味子、Stucky_、水喜、一醉置酒、荼錦、我是桂花糕、三姝子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isi436瓶;謀殺黃豆50瓶;君司夜、Hh、下雨天睡不醒、星河清夢、哈哈哈梅斯羅德裡格斯30瓶;羊臭臭的飼養員、憑欄袖拂楊花雪、兩極鑿冰異術家、林臨、ooo20瓶;喵19瓶;疏影15瓶;深居/mg~花叢、鹿隱溪、慕搖光今天死了嗎、大風車吱呦呦、Stucky_、Daydayup、金色年華10瓶;Qinyun、水喜、寂寂如墨、起名廢5瓶;百草千茴2瓶;原來昵稱是可以改的、鱗、墨色勿忘我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