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豐行主營茶葉生意。大部分時間是做中間人,給洋商牽線搭橋,收購內地的茶葉。
近日又來一批訂單。他讓人從福建收了一批毛茶,自己親自監督過秤。
他坐在和齊府後身的一間分鋪裡,滿院都是茶葉香氣。地上立著幾副銅杆,杆上懸著大秤。五六個力夫正在給那些竹筐一個個的過秤。
一個衣衫打補丁的年輕人搓著手,目不轉睛地盯著秤上的數字。
這是個鄉下來的茶農,頭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緊張得兩隻腳不知該往哪放。他有著這個年代窮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耳後全是黑泥,頭發常年不洗,辮子梢硬得翹了起來,散發出頭油和汗水混合發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櫃趾高氣揚地守在一邊,隨手從竹筐裡撈了幾把茶葉,丟進腳下的布袋裡。
大秤晃兩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農失聲叫道:“不對,少了兩斤!”
“懂不懂規矩?”王全指著地上的布袋,“這叫留樣茶!不然日後本行的貨出了問題,點知是哪批?”
茶農囁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樣啊……”
但他勢單力孤,王全和周邊夥計們一副“自古以來”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見。
全家老小的整個下半年,就指著這點茶賣錢填肚子呢。
光留樣還不夠。每個竹筐過秤之後,王全指點夥計,都將那上麵的斤兩抹了零頭。
“你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煩地解釋,“你看這些筐還補過呢,雙層的——誒,每筐再減兩斤!”
茶農忍氣吞聲,自己默默算了算,小聲問:“那,掌櫃的,一共給我多少?”
王全拿個小算盤,劈裡啪啦算一通,笑道:“後生仔是頭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們交個朋友,給你個優惠價,五十八兩銀子拿走不謝……”
那茶農當時就急了,結巴著說:“八……八百斤茶葉,我們好幾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就、就值五十八兩?”
王全臉一沉:“本號向來公平生意,明碼標價。你這批茶葉號稱八百斤,其實留樣、去皮、扣雜質之後,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兩的市價,一共是八十五兩銀子——廣州茶行通用規矩,抹零後是八十兩。我們茶行代客買賣,要收傭金的不是?行規是九五圓賬,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兩。另外還有通事費、破箱費、差旅費、出口的關稅,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稅費以後還剩五十九兩。九多晦氣啊,圖吉利給你五十八,後生仔回去發財咯!……”
茶農根本算不過來,張大嘴巴愣愣地呆著。
這套盤剝話術顯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麼能把最終的貨款壓到最低——如果每樣折扣的順序稍微變一變,譬如先“扣稅”再“九五圓賬”,得出的數目就會稍微高一點。
毫無文化的茶農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機竅,隻能急得臉發紅,徒勞地討價還價:“不成,不成!我爹說這些茶至少能賣一百兩的!”
“洋商不愛付現銀,這錢先等著,年底再來拿吧!”王全一揮手,命令力夫:“茶葉挑走,去倉庫!”
茶農急了,撲擋在竹筐前麵:“年底再付錢,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餓死嗎!”
他似乎要放狠話,但王全身邊兩個牛高馬大的夥計走出兩步,茶農就氣餒了,弱著聲音說:“掌櫃的你們不能欺負人,我要現在就付錢!”
“那便是向本行貸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鏡片後麵的雙眼眯得愈發小,“利息算優惠價,可以給你五十兩。”
他解下腰間錢袋,故意嘩啦啦晃了一下裡頭的銀子,然後一個銀元一個銀元地往外數錢。
茶農眼中噙著渾濁的淚,一點點退讓:“七……七十兩。掌櫃的可憐見,小的家裡還欠著錢,那些茶樹都是租賃的……”
王全極其不耐煩:“行規如此,你嫌錢少,自己去找洋行賣啊!看哪個洋大人理你!”
茶農還沒說話,一個憤怒的女聲斜刺裡加入進來。
“掌櫃的,有錢也不能欺人太甚。你這叫竭澤而漁,以後茶農都破產改行了,你還能去哪兒收茶葉?你對他厚道點,明年他還來找你做生意!”
*
王全嚇一大跳。這院子裡都是男人,哪來的女眷?
而且張口就罵人!
一回頭,“你?”
林玉嬋早就守在這裡,目睹了資本家剝削勞動者的全過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簷下,最好慫成一個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會主義覺悟終於戰勝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衝口就怒斥資本家。
茶農見有人幫腔,簡直感激涕零,衝王全拱手作揖:“對,對!掌櫃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錢,小的隻有餓死了!”
王全覺得這姓林的妹仔簡直陰魂不散,揮手嗬斥:“你不在府裡呆著,跑這來乾嘛?快給我回去!”
林玉嬋一攤手:“掌櫃的,我……我是來乾活的。”
“乾活?”王全嗤笑,“我這裡有什麼活讓你乾?”
林玉嬋:“聽說你這裡缺苦力。”
聽小鳳說的。小鳳拿這話惡心她,意思是像她這樣的大腳妹,隻配做男人做的力氣活。
林玉嬋卻留意在心,甚至覺得這主意不錯。
王全一個迷糊,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
“你的商鋪招不招苦力?”
王全從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鏡,像看妖怪似的看著林玉嬋。
“我忙著呢,你快給我回府!”
“齊府不要我。”林玉嬋說,“宿舍隻給我留三日。三日過後,我聽他們議論,要……要配給一個長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齡都會去配人啊。”王全隨口說。然後注意到林玉嬋的表情,似乎不那麼高興,甚至有些厭惡。
他明白過來,冷笑一聲:“我就說嘛,你還是想跟少爺!哼,晚了!少爺最近連我都不理了!”
林玉嬋指著院子裡那些裝卸茶葉的力夫,固執地說:“我可以給你的鋪子做苦力。我又沒纏小腳,走的動路。”
王全簡直哭笑不得。她異想天開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動幾斤……”
林玉嬋大膽說:“其實我也會點算賬什麼的……”
王全根本沒聽。他的世界觀裡,從來沒有“女人做生意”這個選項。
他突然起了個念頭,伸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麵的一雙眼睛變回了笑模樣。
“哎,後生仔,”他喚那茶農,“你還沒娶親吧?”
茶農訥訥點頭。
“我這裡有個妹仔,當初三十兩銀子買來的,如今要嫁人。我看你老實,不如給你吧——五十兩銀子,外加一個能生養的女仔,這下你可滿意了?這是最後一次講價,再糾纏你連五十兩也拿不到!”
茶農錯愕:“這……真的?”
“還能騙你?身契都在我這裡呢,清白人家的女仔,你若要了,今晚上就能圓房!”
林玉嬋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登時氣得臉色發青。
“哎,掌櫃的,你不能……”
然而那茶農小夥子盤算一陣,眼珠子漸漸亮了。大商行壓價欺負人,他胳膊擰不過大腿,沒法跟他們評理;但那掌櫃的總算良心發現,提出拿妹仔折茶錢——在他們鄉下,娶一個大戶人家出來的懂規矩的妹仔,彩禮都得十幾兩、幾十兩銀子呢!
他原本也是想賣了今年的茶,回家說個媳婦的,橫豎得花錢。
人的思維有局限。譬如討價還價,原本夠不上心理價位,突然說有個“贈品”,立刻反而覺得自己占了便宜。
他立馬換了副主人麵孔,腰杆子挺直了,大膽看了看妹仔的樣貌,心中暗喜。
然而還是要還價:“腳太大,不值錢!掌櫃的您不能欺負老實人,您得給我加十兩!”
王全:“五十五!”
茶農喜笑顏開,麻利簽了結算單。躬身就拜:“謝謝掌櫃的!”
林玉嬋一跳三尺遠,“彆碰我!”
她氣得牙癢癢。她看這小哥可憐,剛剛冒著風險為他兩肋插刀;誰知他不但不跟她同仇敵愾,還要買她,讓她下崽!
對王全來說,這個大活人是一筆失敗的投資,養著白花錢,他巴不得趕緊出手解套。
對茶農來說,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以物易物”。他沒收到足夠的現銀,他還委屈呢。
林玉嬋覺得自己麵前處處是大坑,瞟一眼茶農,急中生智地說:“我……我體弱多病不會乾活買了沒用!我信洋教念洋經,每天要拜五次上帝……”
“能下崽就行,”茶農突然沒了剛才那副可憐巴拉的神色,兩隻眼睛閃著惡狠狠的光,“其餘的揍幾頓就都好了。”
他說著,張開粗糙的手,用嵌滿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嬋的肩。
啪!
林玉嬋用儘全力,一個巴掌呼在他臉上。小夥子臉上頓時五道手指印。
要不是這幾天她一直處於半饑餓狀態,她覺得自己還能再打幾拳。
她很想給王全也來一巴掌。但這滿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膽敢造次估計活不到明天。
隻能先欺軟怕硬。她瞪了那茶農一眼,喘口粗氣,說:“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茶農捂著臉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雖然不算有錢,起碼是個良民。一個卑賤的家養妹仔敢對他動手?
他求助地看著王全:“掌櫃的……”
王全也吃了一驚,隨後板起臉,公事公辦地說:“哎,都已經錢貨兩清了,怎麼帶走她,看你本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