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上前拾起報紙,熟練地找到今日彙率,激動得手發抖。
每磅兩便士半,也就是每擔四兩銀子!
足足漲了一倍!
眼下世界的原棉生產大國,美國第一,印度第二,中國隻居第三。
美國長期內戰,棉花出口已經停滯;如今印度又遭災,原棉兩巨頭都被扼住了咽喉。
中國的原棉終於迎來最後的轉機。洋商們再也不敢壓價,隻能放開了收。
每擔四兩銀子!
林玉嬋眉梢眼角都笑飛了起來。儘管她知道,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印度人民的痛苦上,是件不太厚道的事,但這價格救了她的命呀!
若放在十天之前,這價錢非得把碼頭掀翻了不可。但今日碼頭棉商寥寥無幾,縱然有人看到那價格,也隻是驚訝。
有人追上那白圍巾:“喂,小夥子,價格寫錯了吧?”
沒有回應。白圍巾聽命行事,不負責解釋。
一個碼頭短工痞笑著湊過來,大概把林玉嬋當成什麼不正經從業者,直勾勾的眼睛上下看,忽然伸腳踩住她裙子,又上手摸。
“小娘子,走錯路啦,哥帶你回縣城……”
林玉嬋飛快躲過那臟手,一腳踢在那欠敲打的大腿上。
“離我遠點!忙著呢!”
短工勃然大怒,拔腿就追。
林玉嬋轉身跑進一個小門麵。
“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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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觀應正靜靜地讀一本《周易》。他嚇一跳,抬起頭,看到一個明麗的小姑娘。
那不長眼的短工胡亂跟了進來,還在嬉皮笑臉:“小娘子走錯啦,買辦老爺都忙著,你要玩,跟我走……”
鄭觀應皺眉,使個眼色。
寶順洋行雇的印度保鏢個個氣壯如牛,因著家鄉遭災,又都正沒好氣,把那短工扛上肩膀,花樣丟出八丈遠。
鄭觀應繼續低頭讀周易,冷冷道:“有何貴乾?”
好像換身漂亮衣服,他就能給個好臉色似的。想得美。
林玉嬋笑道:“你說過,我的原棉質檢合格,寶順洋行隨時收購。這不我來啦。按今日最新價,每磅兩便士半,相當於每擔四兩銀子,傭金一成,最好結英鎊。來吧!”
鄭觀應這下詫異,撩起薄薄的眼皮。
這麼多天,她一直死撐著沒賣?
近日沒在碼頭上見過她,以為她早就認栽出局了呢。
他放下書本,淡淡道:“你有多少?一千擔?”
反正是東家寶順洋行出錢,他隻是經紀人,不心疼。
“不到。”林玉嬋含笑答,“不過我今日隻拋一百擔。貨物正在路上,已經叫人運來了。”
鄭觀應再不說話,扯過一張空白訂單,開始認真填。
林玉嬋忍不住蹦蹦跳跳,眼睛隨著他筆尖轉,嘴角溢出甜甜笑意,小聲出言糾正:“博雅商貿有限公司……對對,有限公司。後綴是Ltd。”
惹得旁邊幾個買辦頻頻側目。
都沒見過女商。旁邊的寶順洋行副買辦徐潤扶了扶眼鏡,輕聲問:“小鄭,這位……這位是賣棉花的?不是你家裡人探班來?”
鄭觀應回頭瞪一眼。
家裡人?他家裡要有這麼個人,他得煩死。
陰陽有道。
可沒辦法,說出去的話不能食言。隻要她的棉花合格,他隨時按市價收。
隻因他那一點點好勝心,竟被她蠱惑得做出這個保證。
林玉嬋顫著手,在訂單下方畫押。
“明天見!”她狡黠一笑,又壓低聲音,“祥升號鄭老板,也恭喜你發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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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印度原棉產量不及預期,當地棉花期貨大幅波動”的消息,悄悄傳遍租界各碼頭。
上海港原棉價格攀升至每擔四兩一錢銀。
林玉嬋說話算話,繼續來到寶順洋行收購點,又拋一百擔,順便給鄭大佬帶一盒涼果大禮包。
第三天,價格陡升,竟至每擔四兩八錢銀子。洋商得知印度棉花全泡了水,歐洲那邊紗廠訂單催得緊,也隻好咬牙吃貨,互相開始競爭抬價。
林玉嬋拋售棉花五百擔。短工雇不足,自己親自上陣,帶上常保羅、紅姑、念姑,大家一齊幫忙,監督著一包包原棉裝上寶順洋行的輪船。
深秋的冷風嗚嗚凜冽,大家忙得汗流浹背,人人臉上容光煥發。
常保羅一路上撫心口,心有餘悸:“林姑娘,幸虧你沒聽我的話,幸虧上禮拜沒賣……以後我閉嘴乾活,再亂出主意你就當耳旁風……”
紅姑念姑背棉花比男人多,每上一包貨,都在嘴裡喃喃嘟囔:“四兩八錢,四兩八錢,四兩八錢……”
平生頭一次,體會到“賺錢如流水”的感覺。
同時心想,博雅區區一個小本生意,都能做出這麼大手筆。那些天天輪船來去的大洋行,庫房裡得堆多少銀子?
林玉嬋去簽單取錢的時候,博雅所有大小夥計圍在她身周,幾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鄭觀應手裡的筆,唯恐他寫錯一個數字。
弄得鄭觀應煩得很,瞪一眼這個,又瞪一眼那個,想叫保鏢趕出去幾個,忽然又忍不住一笑,搖搖頭算了。
全是鄉巴佬,沒見過世麵。
不過也沒人對這些鄉巴佬側目。因為在場的其他中國棉商,一個賽一個的比他們瘋。有人當場興奮出中風,被人抬去醫館的時候,嘴裡還在含含糊糊的吆喝:“清貨!清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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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中國棉商後知後覺,從左近鄉裡蜂擁而至,競相拋售,把價格拉下不少,降回每擔四兩銀子。
林玉嬋判斷,在如此高價誘惑下,來拋貨的華商會越來越多,棉田也會加緊采摘。價格不太可能再升上去了。
她果斷把剩下的棉花一次出清。倉庫全空,立刻退租。
房東也退得很爽快,甚至沒有多收那剩下半個月的錢。因為有大批的鄉下棉商,正排隊租他的倉庫呢。
扣除傭金和各中稅費,回籠三千兩銀子,一下填平了之前的所有成本。
當然洋行是不肯一次付款的。林玉嬋到手僅一半,另外一千五百兩,約定年後結清。
她拿著這一千五百兩,吩咐常保羅:“付孤兒院薪水。繼續收第二茬棉花,咱們繼續賣。”
如今沒有前期投入的負擔。隻要收購價在每擔二兩以上,她就能賺錢。
而在印度原棉減產的陰雲籠罩下,價格要回到每擔二兩,幾乎不可能。
林玉嬋跑到英國領事館,給可憐的印度孩子捐款十兩銀子,然後在人和酒家包了個大廂房,請了當紅的彈詞先生,請博雅所有雇工員工大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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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後悔,今天的價格是每擔五兩銀子。我不該提前賣掉的……”
義興茶館雅間裡,林玉嬋咬著筷子頭,祥林嫂似的一遍遍哀歎,嘴角卻始終上揚,掛著滿足的笑意。
蘇敏官撥弄她手裡的筷子,很配合地安慰:“你已經賺三千兩啦,阿妹,知足常樂。”
“我真傻,真的,我本可以等到今天再賣……嘻嘻嘻……”
“好啦,買定離手,以後不要再去看價格。你已經獲利兩倍了……”
“我後悔……”
蘇敏官站起身,客客氣氣說:“船運繁忙,我還有事。”
她趕緊拉他衣角,乖巧笑道:“我就是想聽你講話,沒聽夠嘛。”
小姑娘春風得意,光彩照人,頭發烏溜溜梳得順,眼中帶著少見的甜膩。
他臉上泛紅雲,生硬問:“聽我講什麼?”
“就你方才那最後一句,再多說兩遍……”
“船運繁忙,我還有事?”
“不不,前麵那句。”
蘇敏官臉色一黑,無奈搖搖頭,俯首在她耳畔,告訴她:
“你賺了三千兩。獲利兩倍。兩倍利潤。好犀利。林姑娘,佩服佩服,恭喜發財,兩倍利潤哦……”
他麵上古井無波,說話卻故意壓低嗓門,帶了輕輕的氣音,吹在她耳邊,如鵲羽輕拂,纏綿悱惻,濃鬱而熾烈。
隻一兩句,就聽得她渾身舒暢,笑意濃濃,連連點頭。
“誒嘿嘿,過獎……”
就是要好聽的聲音誇她!三百六十度環繞立體聲!把她這段日子的辛苦狠狠補回來!
不過再聽三四句,她就有點臉熱,被他的聲音傳染了燥意。
“好了,可以了……”
蘇敏官聲音更低,攏過她後腦,嘴唇幾乎貼著她耳廓,輕聲呢喃:
“阿妹,你很棒,真給我們廣東人長臉。阿妹……你好白。”
她驟然渾身滾燙,從耳畔到後背好像過電,手頭的筷子吧嗒掉地上。
“不是讓你說這個……”
“阿妹,你很久沒親我了,我快忘記那滋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