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一愣,再看看書頁,登時打了個大嗬欠。那上麵一行行英文頓時變成小蜜蜂,在她眼前旋轉飛舞。
她訕訕放下書,待要熄燈,又忽然想起什麼,輕輕捏捏蘇敏官的臉。
“蘇老板。”她打著嗬欠說,“安慶義興茶棧,以前你說過,是八百兩銀子收歸公有的?”
聽到身邊人“嗯”一聲。忽然翻身而起,乘虛而入,手帕飄落在地上。
“唔……”
她頭腦空白一刻,推他胸口。
蘇敏官一觸即退,心滿意足地抿著嘴唇,看著她輕笑。
方才那股邪性的心境已經過去了。他頭腦清明,低聲回:
“就是個長江上下遊的聯絡點,花點錢維持著……怎麼?”
過去也曾問她,要不要接收他們的茶葉生意。當時容閎正失蹤,林玉嬋每天嘩啦啦往博雅貼錢,哪有閒工夫考慮擴張。
現在她終於想起來了。
林玉嬋見他沒有再侵犯的意思,慢慢沒那麼緊張,見他又吻下來,閉上眼。
仿佛有意炫耀定力似的,這一回,又輕又溫柔,不帶太多的欲念,鼻尖蹭她鼻尖。
她還不太適應這個談正事的姿勢,紅著臉,偏過頭,才說:“徐彙茶號雖有一些現成的毛茶貨源,但那畢竟不是我自己經手建立的供應鏈,能收到的茶葉數量也取決於天時地利,每年波動很大……”
如果能在內地產茶區,有一個專屬於博雅公司的毛茶收購點,能節省巨量成本和時間。
不少大茶號、甚至出口茶葉的洋行,都在內地設立了專門的辦事處。博雅要和它們競爭,不能隻靠在上海打價格戰。
“我趁問路的時候,粗略看了一下,生意框架很不錯,而且有安徽內地毛茶的供貨資源。”林玉嬋認真講,“隻是由於戰亂封鎖,這才生意清淡。如果交給我,就能連接上海以及外洋的客戶……”
蘇敏官微微一笑,扳正她的臉,又啄了啄她唇角。
“可以。茶棧生意歸你,換博雅商牌。義興聯絡點可以移到碼頭,我剛剛在那裡買了泊位。”
林玉嬋沒想到他答應這麼爽快,一瞬間產生了些許“錢色交易”的疑惑。
但有便宜乾嘛不占,於是趕緊點頭。
“謝謝”兩字還沒說出來,蘇敏官懶懶散散地繼續道:“不過眼下戰事快結束,內地茶貨大有前途,安慶義興茶棧如今可不止八百兩銀子身價了哦。”
林玉嬋小小的“哼”了一聲。
就知道沒那麼容易。
蘇老板資財過手,豈肯原樣奉還,必定是要從其中薅一圈羊毛的。
她問:“要多少錢?”
蘇敏官低聲輕笑,又拉過她的手,親一親手背。
“本舵主管不得那麼多雞毛蒜皮。”他目光炯炯,擺著架子說,“明天你去和他們談。談出多少,算你本事。隻是彆忘了,輪船十點鐘準點出發。你要是耽擱了,自己找地方住,我隻能回程再來接你……”
他想了想,將她手指放嘴裡,輕輕咬一口,很記仇地補充:
“徐建寅徐公子,應該會收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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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懷表滴答響。安慶義興茶棧的兩個負責人——劉大膽和李鐵臂,並排坐在茶桌一頭,警惕地看著桌上那枚不斷走動的懷表。
安慶沒開埠,上一次有個洋人傳教士誤入城裡,還是十幾年前。洋貨自然屬於稀罕物,這懷表更是精工細作,鍍了銅,渾身金燦燦。聽說調校得準了,可以跟紫禁城裡的銅壺滴漏分秒不差。
表盤上的指針緩緩移動,指向早晨八點十三分。
茶座另一頭,穿青色長衫的小姑娘神態溫柔,然而語氣沉穩,甚至有些強勢迫人。
“這裡是博雅公司的基本資料和客戶名錄,這是商標和樣茶。兩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兩人相互看一眼,又看看桌上蘇敏官的手寫便條,猶豫著搖搖頭。
劉大膽:“都……都說清楚了。沒有問題。”
便條裡說,允許他們交易茶棧。底價一千兩歸公,餘下的歸他倆,算是補償他們這麼多年投身會務、堅守崗位之高尚情操。
具體價位,請和這位博雅商貿有限公司的林姑娘詳談。
劉大膽和李鐵臂,聽名字就不是什麼正經商人。兩人窮苦人出身,日子過不下去,年紀輕輕投身綠林,手上都有人命。原先歸屬天地會兩湖分舵,也小打小鬨地造過幾次反,所幸腦袋還安穩地豎在脖子上。
造反費命,吃的是青春飯。兩人過了三十五歲,便被組織安排養老,經營安慶義興茶棧,一個管前台,一個管後勤,給後浪們提供一個歇腳、躲藏、打探情報的地方。
不過自從太平天國運動席卷長江沿岸,沿途吸收各路逆匪,天地會兩湖分舵的組織架構支離破碎。安慶又被清軍和太平軍反複爭奪,安慶義興茶棧早就成了孤島一座,三年了沒有同袍上門,兩位反賊賣茶賣了個寂寞。
兩人商量收拾東西跑路,又放不下兄弟義氣,猶猶豫豫好幾個月,一朝被蘇敏官接管,終於不再是孤軍奮戰。
而且這位廣東金蘭鶴還很有人情味,沒要求兩人繼續無腦造反,也沒有要求產業充公,而是讓他們安穩過日子,定期上繳利潤即可。
而且今日,更是來了個背景神秘的小姑娘,提出溢價收購茶棧,還給他們錢!
兩人一開始是不信的。從沒見過年輕女子做生意。雖然她講話講得條理清晰,猛然聽不出什麼破綻,但那“上海博雅”,畢竟看不見摸不著,不敢輕信。
誰讓這世道艱險,坑蒙拐騙的人太多了。有那慣騙裝作富商,天花亂墜一通吹,忽悠人把辛苦經營的事業拱手送人,轉手就拿錢跑路,官司都奈何不得。這種事在坊間流傳得不少,且版本多樣,不由人不警覺。
劉大膽和李鐵臂身經百戰,碰到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角色,第一反應是警惕。
“所以,”劉大膽搓著手腕,試探著套話,“以後茶棧的利潤就交給姑娘的博雅公司?我們生意照舊?”
“而且要直接接受我指揮,為上海博雅收購優質安徽毛茶,篩檢、倉儲、運輸,都由你們負責。而且義興的會務也不能荒廢。每次義興輪船靠港,如有指示,你們還是要履行會務責任。”
林玉嬋飛快說完,看一眼桌上懷表。八點二十七。
李鐵臂訥訥問:“如果……如果小人不答應呢?不賣呢?”
“那麼一切照常,”林玉嬋隨和地一笑,“兩位就繼續……不掙錢唄。偶爾給人指指路,也是很清閒的。”
對麵兩個賣茶的退休反賊有點受冒犯。
“我們還是在掙錢的……”
“以兩位的能耐,完全可以賺更多。”林玉嬋取過紙筆,開始計算,“目前貴號的主要業務,是在安徽鄉下收購毛茶,賣給加工商,利潤空間薄弱,而且由於太平天國戰事,生意範圍也局限在方圓五十裡內,很受局限。如今有一家位於上海的可靠加工商直接和你們對接,不用擔心銷路,利潤麼,我覺得至少可以在一年之內翻兩倍吧。
“兩位現在的薪水,蘇老板給多少,每月五兩銀子?嘖,真摳門。不過好在也沒什麼活乾,這錢等於白領。我依舊給兩位五兩銀子。等茶棧開始穩定盈利,可以按比例再談傭金。兩位商量一下,如果答應,半年薪水三十兩,算是簽約獎金。”
她看人下菜碟,說話不怕得罪人。反正這兩位在當初蘇敏官收購茶棧的時候,已經被狠狠打壓過一次。現在知道她背靠天地會,肯定不會翻臉。
對這種習慣得過且過的叔伯大爺,不能順著他們細水長流,就要打斷他們的慢節奏,把一個嶄新的生活圖景懟到他們眼前。
三十兩銀子獎金,相當於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兩位大叔總不會不動心吧?
當初他們吃糠咽菜、東躲西藏的造反,圖的不就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嘛!
林玉嬋想得挺美。
可出乎意料,她說得越是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對麵兩位退休反賊的神色就越是顧慮,最後李鐵臂的眼中甚至明顯出現了提防的神色。
“姑娘……給我們一人三十兩,就想讓我們轉讓茶棧?”
林玉嬋:“……”
她總算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自己在這兩位眼中,到底是什麼定位。
“所以,兩位覺得……我在吹牛?之後會賴賬?”
對麵兩位趕緊搖頭擺手,“不敢不敢。我們自然是相信姑娘的,洪順堂同門嘛,怎麼會騙人,哈哈哈。”
“哈”得很勉強,明顯誠意不足。
林玉嬋微微垂眸,意識到自己有點失策。
內陸民風本來就比沿海保守得多。她按照在上海時的習慣,一開始就先發製人,試圖用自己的專業素養和博聞強識,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用能力來彌補性彆的劣勢。
卻不曾想,這個策略在安慶適得其反。對內陸的保守民眾來說,一個單身的年輕女子,就和小孩一樣,本來可信度就存疑,不能算一個大寫意義上的“人”。
她越是顯得機靈,越是讓人覺得該提防。
類比一下,如果一個七歲小孩突然找上門,話裡話外顯得聰慧超群,開口就是上千兩銀子的買賣,正常人的第一反應也會是騙子,肯定有大人在背後操控。
雖然荒謬,但這是當前大多數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偏見。
她應該藏鋒,扮成個樸拙的無知少女,慢慢跟兩位大叔周旋才是。
但她沒那個時間,也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八點四十五。林玉嬋快速估算,從此處到碼頭,再坐接駁船登上露娜的甲板,至少得預留四十分鐘。
她還有三十五分鐘的時間,給這兩位頑固退休反賊徹底洗腦,說服他們,自己並不是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