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是很疼,但他已然是十二分委屈,長長的睫毛掀動,就差掉眼淚了。
林玉嬋飛速環顧四周。維克多身後的洋人“老鄉”都目瞪口呆,大概從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中國女人。
剛剛被維克多拉到身邊的那一刻,林玉嬋餘光就掃過對麵一群華人茶商。眾人詫異之餘,看她的眼神,仇恨中帶著鄙夷,把她當成一個崇洋媚外自甘墮落的下賤貨,看得她心裡發毛。
照漢口這種保守和彪悍並存的民風,一會兒她走在路上,不被臭魚砸死,算是武漢人民手下留情。
還好,這一巴掌算是宣告了自己的陣營。後頭華人茶商群裡,忽然有人大聲喝采。
“好!就該扇他媽的!”
“姑娘,快過來!大夥護著你!”
“洋人又如何,你想當街強搶民女麼?”
維克多身後,一個俄國老鄉指手畫腳,憤怒地嘟嚕舌頭,大概是罵她不識好歹。
巡捕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上去逮她。
林玉嬋趁機跑到華人茶商群中,問那領頭的小老板:“大叔貴姓?這些洋人做什麼壞事了?你們千萬彆輕舉妄動,要是砸了他們廠裡財物,小心事後被清算。”
全漢口數此處最臭。她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排外風潮的台風眼。
這裡的群架一觸即發;總稅務司大人恰好又下基層巡查,地方上自然不敢出任何紕漏,安全措施一層疊一層,鬨得整個漢口都戒嚴清場。
她頓了頓,又悄聲說:“這些洋人欠我情,我或許能幫著說合說合。”
反正維克多中文半吊子,基本上都是跟姑娘們學的甜言蜜語,什麼你真美,我棒不棒,詞彙量極其有限;其餘幾個俄國茶商貌似完全不會說本地話,她放心瞎編。
領頭茶行老板狐疑地打量她一眼,放下拖把。
林玉嬋默然,點點頭。
“我去試試。不保證能說服他們哦。”
“有勞姑娘了。”朱老板感激一抱拳,“你去便去,但要小心那個黃毛鬼,賊眉鼠眼的一直在看你,彆讓他占便宜!”
說畢,朝後麵一揮手,讓大家暫時放下臭魚筐,原地坐下歇歇。
對峙了那麼久,還是很累的。
林玉嬋笑道:“大夥還要做生意呢,耽誤時間多可惜。不如留幾個人在這,其他的趕緊回去上工吧。浪費時間就是浪費錢呀。”
眾茶商見她果然能與洋人溝通,遲疑著點頭。
大夥被茶葉公所組織起來,跟這一夥俄商對峙衝突,一連耽擱數日,生意確實大受影響。
朱老板點點頭。眾茶商互相勉勵道彆,走了一多半。
巡捕見暫時鬨不起來,也互相使個眼色,原路離開。
林玉嬋走回順豐茶廠門口,看著一群比自己高兩頭的毛子茶商。
維克多哼一聲,彆過臉不理她。
林玉嬋冷笑:“你可以叫巡捕來抓我。漢口有租界,有工部局法庭。”
維克多趕緊回頭堆笑:“林小姐,你不要把我想那麼壞嘛。打是親罵是愛,我懂我懂。”
笑話。赫德給海關職員開高薪,就是讓他們專心工作,不許隨便搞副業。真為這點風月之事鬨起來,丟人現眼不說,維克多可舍不得砸飯碗。
當然啦,也因為林小姐凶也凶得可愛。換個麵目可憎的中國男人跟他動手,維克多早把他送監獄去了。
林玉嬋警告:“以後再當眾離我六英寸以內,我還打。”
“好好好,以後我一定會確保周圍沒人再跟你親熱。”
氈帽和圍巾之間露出一雙粗獷的、警覺的眼睛。這雙眼睛大概從沒近距離見過中國女人,將林玉嬋細細打量好久。
一個單薄清瘦的東方女孩,小得像西伯利亞森林裡的鬆鼠,本來他是不屑一顧的。但她寥寥幾句話,居然說得這幫愚昧中國人走了一多半,口舌之利超乎想象。李維諾夫猜測,難道是個喜歡穿便裝探訪民間的貴族小姐麼?
而且還敢隨便打他們外國人!維克多居然忍了!
李維諾夫深知在東方社會,人情和關係的重要性。那個包裹得厚厚的大腦袋點了一點,毛熊般的眼睛裡露出友好的目光。
“請。”
“慢著……”維克多在後頭追,有氣無力地解釋,“她就是個做生意的……是你的競爭對手,彆輕易讓……”
小裙子一閃。林玉嬋抓緊時間,已經溜進“順豐磚茶廠”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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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尋常茶廠作坊不一樣。這俄國磚茶廠內,沒有那些零碎的加工器具。中央三台碩大的西洋機械,是最顯眼的設備。
幾十個中國工人坐在角落裡。外麵有人鬨事,他們樂得停工,一邊抽煙一邊閒聊,姿態很是中立。
林玉嬋仔細打量這些機械:倒不是炒茶的,而是蒸汽水壓機,將碎茶壓成塊狀,製作成茶磚和茶餅——正是俄國人喜歡的樣式。
這個李維諾夫倒是很會追趕時代潮流,來到原產地附近設立加工廠,然後直接出口俄國。還設計出了高效率的蒸汽機。林玉嬋粗略毛估估,按照這些蒸汽水壓機的效率和耗能,每擔茶的加工運輸費,總共不過六七兩銀子的成本,比她的“博雅俄國專供”還更低兩成。
現在連他的老鄉維克多都倒戈退縮,告訴他中國人真敢動他?
是了,連個中國小女孩都敢扇洋人耳光。外頭那些肌肉粗壯的本地茶商,又能做出什麼?
李維諾夫雖是精明商人,畢竟以前沒出過國,對神秘的遠東尚且一知半解。又碰上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姑娘,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此時心裡也不免有些打鼓。
要是自己真不明不白死在異國他鄉,強大的祖國有毛用啊!
就算他的死亡能給俄國換來一百個不平等條約……
不不,他還沒那麼愛國,犯不著這麼犧牲自己。
他覺得渾身有點熱,不由得往下拉一拉羊毛圍巾。
“林小姐,你有何高見?”
林玉嬋悄悄垂眼,檢查蒸汽水壓機的生產廠家——居然是上海的某家英國鐵廠。武漢本地還沒有生產組裝大型機械的能力。
她想了好一陣,笑道:“如果我能幫你們解決漢口茶葉公所,李維諾夫先生,你怎麼謝謝我?”
李維諾夫探頭向窗外望了一眼,鼻孔噴出兩道白氣。
不過,李維諾夫心中自有一杆秤。要打發這些中國茶商,花錢不怕,隻要花銷低於請保鏢、請護廠雇傭兵的開銷,他就可以接受。
他重新用圍巾護住嗓子,甕聲甕氣地開口:“如果你真能勸說他們,銀兩好說……”
“我不要銀兩。”
林玉嬋明媚展顏,臉蛋上也蒸起片刻的熱氣,好似晨霧初歇,陽光灑落,在她眼中映出活靈活現的笑意。
“李維諾夫先生,您的蒸汽機的圖紙,能不能借我抄一份?放心啦,我的廠房在上海,不跟你搶生意。”
小販千恩萬謝地走了。
雖然不是很疼,但他已然是十二分委屈,長長的睫毛掀動,就差掉眼淚了。
林玉嬋飛速環顧四周。維克多身後的洋人“老鄉”都目瞪口呆,大概從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中國女人。
剛剛被維克多拉到身邊的那一刻,林玉嬋餘光就掃過對麵一群華人茶商。眾人詫異之餘,看她的眼神,仇恨中帶著鄙夷,把她當成一個崇洋媚外自甘墮落的下賤貨,看得她心裡發毛。
照漢口這種保守和彪悍並存的民風,一會兒她走在路上,不被臭魚砸死,算是武漢人民手下留情。
還好,這一巴掌算是宣告了自己的陣營。後頭華人茶商群裡,忽然有人大聲喝采。
“好!就該扇他媽的!”
“姑娘,快過來!大夥護著你!”
“洋人又如何,你想當街強搶民女麼?”
維克多身後,一個俄國老鄉指手畫腳,憤怒地嘟嚕舌頭,大概是罵她不識好歹。
巡捕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上去逮她。
林玉嬋趁機跑到華人茶商群中,問那領頭的小老板:“大叔貴姓?這些洋人做什麼壞事了?你們千萬彆輕舉妄動,要是砸了他們廠裡財物,小心事後被清算。”
全漢口數此處最臭。她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排外風潮的台風眼。
林玉嬋趁機跑到華人茶商群中,問那領頭的小老板:“大叔貴姓?這些洋人做什麼壞事了?你們千萬彆輕舉妄動,要是砸了他們廠裡財物,小心事後被清算。”
全漢口數此處最臭。她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排外風潮的台風眼。
這裡的群架一觸即發;總稅務司大人恰好又下基層巡查,地方上自然不敢出任何紕漏,安全措施一層疊一層,鬨得整個漢口都戒嚴清場。
對峙了那麼久,還是很累的。
林玉嬋笑道:“大夥還要做生意呢,耽誤時間多可惜。不如留幾個人在這,其他的趕緊回去上工吧。浪費時間就是浪費錢呀。”
眾茶商見她果然能與洋人溝通,遲疑著點頭。
大夥被茶葉公所組織起來,跟這一夥俄商對峙衝突,一連耽擱數日,生意確實大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