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一片溫暖的虛空中抓出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問他:“明天不走?”
過去幾日同寢時,兩人都很小心,要麼讀書,要麼聊些很正經很無趣的天,直到誰也懶得接話,閉眼睡過去為止。
“票還沒售罄。”蘇敏官將她的小腦袋攏到胸前,閒閒的道,“況且明日天色差,可能會下雪,無法成行。碼頭那裡已談妥,多泊三五日都沒問題。”
林玉嬋“嗯”一聲,算算日子,應該不會太遲回上海。
她又盤算,等回程途徑安慶的時候,若有時間,可以和安慶義興茶棧談妥明年的毛茶供應。眼下博雅兩個子公司,一個徐彙一個安慶,完全可以承擔茶葉生產線上的每一個步驟,從茶樹到出口裝箱,全程跟蹤……
驀地聽到低低笑聲,臉蛋貼著的胸膛輕輕震。
“明天想去哪裡?”蘇敏官問她,“彆又跑一天碼頭和市場。”
看了看她神色,又故作驚訝:“被我說中了。”
林玉嬋難為情地笑笑:“碼頭和市場也很好玩呀。”
人挪活,樹挪死。總是拘泥在一個地界,眼界上不免受限。
當初林玉嬋從廣州逃來上海,驟然發現新天地,整個人生都似乎開啟了新地圖。
如今深入長江沿岸的內陸,她覺得每一天都收獲頗豐。
並不僅限於收購茶棧、觀摩蒸汽壓茶機、偷聽洋行密約、記錄各地價格這些具體的成就。一路上映入眼簾的所有新鮮事物、聽到的每一句話、經受的每一樁微小變故……都潛移默化、耳濡目染,進入了她的認知和經驗,變成了她人生殿堂裡的一塊塊奠基的磚。
這種感覺很奇妙。在現代社會那四通八達的通訊設備支持下,當人們足不出戶就能環遊世界的時候,“行萬裡路”顯得沒那麼重要,人們對於陌生事物的衝擊也變得麻木起來。
但在事事比人慢三拍的大清國,能有機會進行如此深入的遊曆,已經把九成九的國民甩在了身後。
蘇敏官十分縱容地看著她走神,半晌,才戳戳她胳膊,笑道:“你這麼拚,我明日去哪玩都不好意思了。”
林玉嬋被他逗引得心馳神往。
武漢哎。黃鶴樓總要去一下吧?還有什麼景點來著?……
不過她想起什麼,還是小聲表示遺憾:“我明天有事。我……我想去趟漢口美國領館。”
蘇敏官有些意外,把她的腦袋從懷裡扒拉下來,麵對麵,中間隔著幾寸空氣,流淌著兩人混合的溫度。
被子擋住如豆的燈光,這下兩人的麵孔都顯得模糊不清。再往下,中衣裹著的身體也模糊不清,滿是陰影溝壑。
蘇敏官咽了下口水,拉過林玉嬋的手,細細的手指放在齒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咬。
“去美國領館做什麼?”他問了一句,自己想清楚了,勸她:“告發那個史密斯麼?沒用的,空口無憑,白費時間。”
林玉嬋抽手,沒抽回,不知他又是哪學的怪癖。她費力地抬頭,目光掃過書架上一排大小不一的書冊,心想莫不是哪本英文小黃書上看來的。
隻能任由擺布。指尖熱熱的,時而一酥。
她笑道:“我放不下那五塊銀元的賭注嘛——好好,我隻去半日,另外半日咱們出去玩。”
蘇敏官掂量一下,覺得還可以接受。
上海的美領館她也跑過。美國國祚年輕,總體來說沒有英法那麼傲慢。美領館也並非龍潭虎穴,應該不會讓她吃什麼虧,最壞不過趕出來而已。
他抿一下她的手指肚,笑道:“那我們說好……”
她又盤算,等回程途徑安慶的時候,若有時間,可以和安慶義興茶棧談妥明年的毛茶供應。眼下博雅兩個子公司,一個徐彙一個安慶,完全可以承擔茶葉生產線上的每一個步驟,從茶樹到出口裝箱,全程跟蹤……
林玉嬋忽然又不乾了,怪他:“餓了去吃夜宵。彆啃我。”
蘇敏官童心驟起,故意咬著她指尖不放,壓低嗓音問:“你小時候可曾聽過虎姑婆的故事?”
不等她答,自己先醞釀氣氛,重重呼一口氣,壓著嗓子,給她講:“從前有個老虎精,專吃小孩子。每當夜深人靜,她變成姑婆的模樣,騙小孩開門……”
“姐姐半夜醒來,忽然聽到嘎吱嘎吱的嚼東西聲音。問虎姑婆她在吃什麼,虎姑婆答吃花生,還問姐姐要不要……”
“姐姐拿到才發現,哎呀,那不是花生,是弟弟的手指頭……”
蘇敏官壞心泛濫,故意講得繪聲繪色,講到關鍵處,咬住林玉嬋的指節,故意磨牙,發出輕微的聲音。
小時候,奶娘為了讓他入睡,無所不用其極,虎姑婆的故事講了好幾個月,講得他魂飛魄散,抱緊奶娘不撒手。那時候他覺得,這是天下最恐怖的故事。
講到熱油燒開時,他故意“哇”的一聲輕輕叫,等著小姑娘花容失色,投懷送抱,抱著他不撒手。
可對麵卻悄悄的沒聲。直到虎姑婆都被機靈的姐姐弄死了,才聽見幾聲意猶未儘的笑。
“這就完啦?”
林玉嬋抽回自己的手,黑暗中露出狡猾的微笑。
像她這樣,一個被網上各種恐怖段子鍛煉過的新時代好青年,還怕虎姑婆這種封建糟粕?
她忍不住伸手,捏捏那張明顯很失望的臉。
“好,現在換我講。”她也壓低聲音,“我方才在酒會裡就聽到一個新鮮的外國鬼故事。”
蘇敏官輕輕咬牙,霸道地把她一攬一滾,她整個人七分伏在他身上。
“講。”
好像他害怕似的。
他很放鬆地撫弄她軟軟的發際線。虎姑婆帶來的童年陰影快速散去。他現在長大了,比當年那個淘氣的男孩更高更結實,更成熟百倍。
感官重新敏銳,感到身側細細一雙腿,套在寬大的、空落落的褲管裡。腰帶係得鬆鬆。他不由得想象那雙腿的線條,呼吸有點不均勻。
不行……
剛忍個開頭,林玉嬋開口了。
“從前,有一對夫妻,和一群好朋友去爬山,遇到大風雪……妻子留在帳篷裡,其餘人繼續前進……”
他開艙門,黑漆漆的走廊裡沒點燈。今日船上安全,也沒幾個人巡夜,外麵靜謐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五花八門的鬼故事在他眼前閃了閃。他義無反顧地邁出門。
林玉嬋眼睜睜感覺那被窩冷了下去。不敢再出聲挽留。
但跟他玩鬨了一會兒,雖然基本上是被他按頭欺負,但也耗了不少體力,非常倦了。
“啊啊啊下雪了!才吃個飯的工夫就下雪了!可以打雪仗了!”
說來慚愧,廣東女仔林玉嬋活了兩輩子,沒見過下雪。
雖然地麵上這薄薄的一層雪,跟她在照片裡看到的能埋車、能堵門的雪鄉盛況大相徑庭,可那畢竟是真材實料的雪,可以攏起來捏成球。可以堆成小人的!
可惜長江沿岸的雪量畢竟有點寒酸。林玉嬋估算一下,把整個甲板掃一遍,大概能堆出個林翡倫那麼大的雪人。
……算了。
但這不妨礙她好好探索一下。戴上線手套,然後想了想,又跑到輪機室,再套一雙防水橡膠手套,然後回到船舷欄杆,一點點掃出潔白的雪末。
蘇敏官跟了出來,同樣是氈帽厚鬥篷,提兩個手爐,塞給她一個。
“喲,少見多怪。”他可勁嘲笑,嘴角抿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這也叫雪呀?最多是個冰廠下腳料。”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一團沒捏緊的雪球當頭砸下。他靈活一躲,雪球擦著帽子,當場粉身碎骨,碎屑落入空氣中,連個響兒都沒有。
林玉嬋不服:“你見過大雪?”
蘇敏官笑而不語,目光在她肩頭腰身上逡巡。
他對大雪不感興趣。昨晚跟她玩得實在是很出格。隔著三層衣,他依然記得底下癢癢肉的位置和手感。
林玉嬋被他看得心煩意亂,摘下橡膠手套,跳下舷梯:“哼,你也沒見過。”
蘇敏官慢悠悠說:“小時候,上過京。”
林玉嬋:“……”
又是小時候。
怎麼她小時候隻記得寫作業讀課外書,春遊最遠也就去過羅浮山?
蘇敏官憐憫地看著這沒見過世麵的姑娘,大概覺得勝之不武,又補充一句:“全程有人照料,出門就是車馬,隻見過,沒摸過。”
林玉嬋隨後明了。大概是被家裡安排,奔著聯姻去的。
不多問了,想來也沒機會讓他出門觀光。
蘇敏官一笑,看到她頭頂落了雪花,頂著一頭黑白相間,很是有趣。
剛要伸手給她撣掉,旁邊一群電燈泡魚貫而過。
“老大,”江高升帶著一群小弟,盛情邀請,“我們打聽了,武昌城裡有家浴堂,便宜又好,一塊去吧!”
蘇敏官:“……”
昨晚露娜“卸貨”,難民們勝利大逃亡,懸在頭頂的刀總算輕輕放下。船工兄弟們也都鬆口氣,人人睡了個安穩好覺。
今日休息一天,好好犒勞一自己。
江高升催促:“聽說那裡的搓澡工技術一流!”
好在旁邊有乖覺的,捅捅江高升,又指指對麵林姑娘,擠眉弄眼,讓他閉嘴。
“乾嘛捅我?”江高升不解:“……哦,林姑娘啊,林姑娘是不能去浴堂,那裡隻接待男客。不過你可以逛逛戶部巷,那裡吃食多……”
有人把他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