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第 176 章(1 / 2)

蘇敏官:“……”

她從一片溫暖的虛空中抓出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問他:“明天不走?”

過去幾日同寢時,兩人都很小心,要麼讀書,要麼聊些很正經很無趣的天,直到誰也懶得接話,閉眼睡過去為止。

“票還沒售罄。”蘇敏官將她的小腦袋攏到胸前,閒閒的道,“況且明日天色差,可能會下雪,無法成行。碼頭那裡已談妥,多泊三五日都沒問題。”

林玉嬋“嗯”一聲,算算日子,應該不會太遲回上海。

她又盤算,等回程途徑安慶的時候,若有時間,可以和安慶義興茶棧談妥明年的毛茶供應。眼下博雅兩個子公司,一個徐彙一個安慶,完全可以承擔茶葉生產線上的每一個步驟,從茶樹到出口裝箱,全程跟蹤……

驀地聽到低低笑聲,臉蛋貼著的胸膛輕輕震。

“明天想去哪裡?”蘇敏官問她,“彆又跑一天碼頭和市場。”

看了看她神色,又故作驚訝:“被我說中了。”

林玉嬋難為情地笑笑:“碼頭和市場也很好玩呀。”

人挪活,樹挪死。總是拘泥在一個地界,眼界上不免受限。

當初林玉嬋從廣州逃來上海,驟然發現新天地,整個人生都似乎開啟了新地圖。

如今深入長江沿岸的內陸,她覺得每一天都收獲頗豐。

並不僅限於收購茶棧、觀摩蒸汽壓茶機、偷聽洋行密約、記錄各地價格這些具體的成就。一路上映入眼簾的所有新鮮事物、聽到的每一句話、經受的每一樁微小變故……都潛移默化、耳濡目染,進入了她的認知和經驗,變成了她人生殿堂裡的一塊塊奠基的磚。

這種感覺很奇妙。在現代社會那四通八達的通訊設備支持下,當人們足不出戶就能環遊世界的時候,“行萬裡路”顯得沒那麼重要,人們對於陌生事物的衝擊也變得麻木起來。

但在事事比人慢三拍的大清國,能有機會進行如此深入的遊曆,已經把九成九的國民甩在了身後。

蘇敏官十分縱容地看著她走神,半晌,才戳戳她胳膊,笑道:“你這麼拚,我明日去哪玩都不好意思了。”

林玉嬋被他逗引得心馳神往。

武漢哎。黃鶴樓總要去一下吧?還有什麼景點來著?……

不過她想起什麼,還是小聲表示遺憾:“我明天有事。我……我想去趟漢口美國領館。”

蘇敏官有些意外,把她的腦袋從懷裡扒拉下來,麵對麵,中間隔著幾寸空氣,流淌著兩人混合的溫度。

被子擋住如豆的燈光,這下兩人的麵孔都顯得模糊不清。再往下,中衣裹著的身體也模糊不清,滿是陰影溝壑。

蘇敏官咽了下口水,拉過林玉嬋的手,細細的手指放在齒間,有一搭沒一搭的咬。

“去美國領館做什麼?”他問了一句,自己想清楚了,勸她:“告發那個史密斯麼?沒用的,空口無憑,白費時間。”

林玉嬋抽手,沒抽回,不知他又是哪學的怪癖。她費力地抬頭,目光掃過書架上一排大小不一的書冊,心想莫不是哪本英文小黃書上看來的。

隻能任由擺布。指尖熱熱的,時而一酥。

她笑道:“我放不下那五塊銀元的賭注嘛——好好,我隻去半日,另外半日咱們出去玩。”

蘇敏官掂量一下,覺得還可以接受。

上海的美領館她也跑過。美國國祚年輕,總體來說沒有英法那麼傲慢。美領館也並非龍潭虎穴,應該不會讓她吃什麼虧,最壞不過趕出來而已。

他抿一下她的手指肚,笑道:“那我們說好……”

林玉嬋忽然又不乾了,怪他:“餓了去吃夜宵。彆啃我。”

蘇敏官童心驟起,故意咬著她指尖不放,壓低嗓音問:“你小時候可曾聽過虎姑婆的故事?”

不等她答,自己先醞釀氣氛,重重呼一口氣,壓著嗓子,給她講:“從前有個老虎精,專吃小孩子。每當夜深人靜,她變成姑婆的模樣,騙小孩開門……”

“姐姐半夜醒來,忽然聽到嘎吱嘎吱的嚼東西聲音。問虎姑婆她在吃什麼,虎姑婆答吃花生,還問姐姐要不要……”

“姐姐拿到才發現,哎呀,那不是花生,是弟弟的手指頭……”

蘇敏官壞心泛濫,故意講得繪聲繪色,講到關鍵處,咬住林玉嬋的指節,故意磨牙,發出輕微的聲音。

小時候,奶娘為了讓他入睡,無所不用其極,虎姑婆的故事講了好幾個月,講得他魂飛魄散,抱緊奶娘不撒手。那時候他覺得,這是天下最恐怖的故事。

講到熱油燒開時,他故意“哇”的一聲輕輕叫,等著小姑娘花容失色,投懷送抱,抱著他不撒手。

可對麵卻悄悄的沒聲。直到虎姑婆都被機靈的姐姐弄死了,才聽見幾聲意猶未儘的笑。

“這就完啦?”

林玉嬋抽回自己的手,黑暗中露出狡猾的微笑。

像她這樣,一個被網上各種恐怖段子鍛煉過的新時代好青年,還怕虎姑婆這種封建糟粕?

她忍不住伸手,捏捏那張明顯很失望的臉。

“好,現在換我講。”她也壓低聲音,“我方才在酒會裡就聽到一個新鮮的外國鬼故事。”

蘇敏官輕輕咬牙,霸道地把她一攬一滾,她整個人七分伏在他身上。

“講。”

好像他害怕似的。

他很放鬆地撫弄她軟軟的發際線。虎姑婆帶來的童年陰影快速散去。他現在長大了,比當年那個淘氣的男孩更高更結實,更成熟百倍。

感官重新敏銳,感到身側細細一雙腿,套在寬大的、空落落的褲管裡。腰帶係得鬆鬆。他不由得想象那雙腿的線條,呼吸有點不均勻。

不行……

剛忍個開頭,林玉嬋開口了。

“從前,有一對夫妻,和一群好朋友去爬山,遇到大風雪……妻子留在帳篷裡,其餘人繼續前進……”

他開艙門,黑漆漆的走廊裡沒點燈。今日船上安全,也沒幾個人巡夜,外麵靜謐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五花八門的鬼故事在他眼前閃了閃。他義無反顧地邁出門。

林玉嬋眼睜睜感覺那被窩冷了下去。不敢再出聲挽留。

但跟他玩鬨了一會兒,雖然基本上是被他按頭欺負,但也耗了不少體力,非常倦了。

“啊啊啊下雪了!才吃個飯的工夫就下雪了!可以打雪仗了!”

說來慚愧,廣東女仔林玉嬋活了兩輩子,沒見過下雪。

雖然地麵上這薄薄的一層雪,跟她在照片裡看到的能埋車、能堵門的雪鄉盛況大相徑庭,可那畢竟是真材實料的雪,可以攏起來捏成球。可以堆成小人的!

可惜長江沿岸的雪量畢竟有點寒酸。林玉嬋估算一下,把整個甲板掃一遍,大概能堆出個林翡倫那麼大的雪人。

……算了。

但這不妨礙她好好探索一下。戴上線手套,然後想了想,又跑到輪機室,再套一雙防水橡膠手套,然後回到船舷欄杆,一點點掃出潔白的雪末。

蘇敏官跟了出來,同樣是氈帽厚鬥篷,提兩個手爐,塞給她一個。

“喲,少見多怪。”他可勁嘲笑,嘴角抿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這也叫雪呀?最多是個冰廠下腳料。”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一團沒捏緊的雪球當頭砸下。他靈活一躲,雪球擦著帽子,當場粉身碎骨,碎屑落入空氣中,連個響兒都沒有。

林玉嬋不服:“你見過大雪?”

蘇敏官笑而不語,目光在她肩頭腰身上逡巡。

他對大雪不感興趣。昨晚跟她玩得實在是很出格。隔著三層衣,他依然記得底下癢癢肉的位置和手感。

林玉嬋被他看得心煩意亂,摘下橡膠手套,跳下舷梯:“哼,你也沒見過。”

蘇敏官慢悠悠說:“小時候,上過京。”

林玉嬋:“……”

又是小時候。

怎麼她小時候隻記得寫作業讀課外書,春遊最遠也就去過羅浮山?

蘇敏官憐憫地看著這沒見過世麵的姑娘,大概覺得勝之不武,又補充一句:“全程有人照料,出門就是車馬,隻見過,沒摸過。”

林玉嬋隨後明了。大概是被家裡安排,奔著聯姻去的。

不多問了,想來也沒機會讓他出門觀光。

蘇敏官一笑,看到她頭頂落了雪花,頂著一頭黑白相間,很是有趣。

剛要伸手給她撣掉,旁邊一群電燈泡魚貫而過。

“老大,”江高升帶著一群小弟,盛情邀請,“我們打聽了,武昌城裡有家浴堂,便宜又好,一塊去吧!”

蘇敏官:“……”

昨晚露娜“卸貨”,難民們勝利大逃亡,懸在頭頂的刀總算輕輕放下。船工兄弟們也都鬆口氣,人人睡了個安穩好覺。

今日休息一天,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更是應該應分。

江高升催促:“快走快走!聽說那裡的搓澡工技術一流!”

好在旁邊有乖覺的,捅捅江高升,又指指對麵林姑娘,擠眉弄眼,讓他閉嘴。

“乾嘛捅我?”江高升不解:“……哦,林姑娘啊,林姑娘是不能去浴堂,那裡隻接待男客。不過你可以逛逛戶部巷,那裡吃食多……”

蘇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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