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 180 章(2 / 2)

林玉嬋瞥見牆角一個掃帚,特彆勤快地拿起來開始乾活,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

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眼下心態十分平和:好好乾活,低調苟著。

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貨,亂掃掃走財氣怎麼辦!來人,帶她去洗乾淨,打扮打扮。”

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警惕地問:“要我乾什麼?”

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一個花錢買來的物件怎麼這麼多事。

“還要我說多少遍?”他不耐煩,“伺候少爺是你的福分。再多話掌嘴。”

林玉嬋:“……少爺?”

不是買她來做妹仔乾活的嗎?

這劇本又是哪來的?

當前生存為第一要義,“寵婢之路”倒不是不能接受。她不打算抱牌坊活。

但林玉嬋飛快的回憶了一下,方才在府裡見到的各路女眷,那些看起來像姨太太的美人,無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腳,隱在寬敞的裙擺裡幾乎看不見,隻有在緩行的時候才能露出繡鞋的一道邊,倒是小巧美觀。

但對於見慣了正常人腳的林玉嬋來說,她們的那一雙雙金蓮就顯得很不真實,連帶著整個人都看起來像是瓷娃娃。

至於乾活的妹仔傭婦,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腳——在林玉嬋的認知裡,裹了小腳的古代女子應該都是寸步難行;可這些小腳婦女乾活時卻依舊伶俐快捷,隻是行走的時候經常外八字,能坐下來乾的活決不站著,說明走動時還是頗有不便的。

不管怎樣,要是她去伺候少爺,這雙天足肯定是要“改進”一下的。那樣不就成殘廢了?

更彆說,她生理年齡才十五歲,加上發育不良,現在身材近似小學生。

……太變態了。

王全忽然轉身,推開一個朝他請安的小廝,摘下眼鏡用衣襟使勁擦了擦。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少爺來了。”

他繞過那乞丐,免得被他臟手碰到衣裳,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仿佛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沒那麼多好心。我一年隻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他回頭一笑,“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喃喃咒罵一陣,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裡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著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試著跟他搭話,“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麵長衫,溫文爾雅地冷著一張臉,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灑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麼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裡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麼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雇工從庫房走到鋪麵,用的是藏在屋簷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裡存著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麼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回避話題,很乾脆地說:“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爺,”林玉嬋冷不丁說,“渣甸大班來接你時,說你已失蹤四日,他很惱火。可你被官府當成反賊下獄,我聽那衙役說,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嬋的眼神定在他臉上,觀察他的反應。

“所以,其實你在亂葬崗救我的時候,就已經從怡和洋行不辭而彆了。

“我想起來,我當時快死了,可是耳朵還聽得見。我記得你說,你不打算在廣州城混了,臨走做件好事,給自己積點德……對了,你當時還帶著褡褳。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來買茶的?”

*

一時間空氣有點安靜。蘇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嬋的臉,看得她有些氣惱,不甘示弱地瞪他。

許久,他才麵無表情地一字字說:“你是買斷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顧客。阿妹,你也許不知道,隻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櫃就能把你打得全身開花。”

林玉嬋心裡忽地忐忑一下。他這話不知是提醒還是警告,反正總結起來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爺……”她趕緊見好就收,“她趕緊說:“我無聊,我多事,如果問到什麼不該問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說,“你不必這麼叫。”

林玉嬋驚訝:“……商名?”

“就是行商時用的名字啦。”他見她緊張,忽然輕笑出聲,“你唔知啊?”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裡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裡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隻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裡,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彆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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