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忍辱負重、累死累活一天,就是為了讓王全覺得她還有利用價值,不至於把她當贈品,隨便賣給窮光棍。
蘇敏官敏感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很委婉地要挾了一下。
林玉嬋卸貨之後滿身輕鬆,又起了個挺荒謬的念頭,輕聲說:“其實我跟那掌櫃的沒什麼交情道義……其實我挺討厭他……少爺您要是樂意,十五兩銀子就能把我買走。我一定對新老板忠心不二……“
蘇敏官怔了怔,忽然莞爾,摸摸自己下巴。
“買你做甚?伺候我?”
林玉嬋:“……”
“抱歉,現在沒閒錢。”
兩千斤茶葉都不帶眨眼的要買,十五兩銀子一個妹仔沒閒錢。顯然他在1863年到來之前,不打算再做一件好事。
林玉嬋無話可說。她必須幫蘇敏官談下這門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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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王掌櫃正托著鼻子上的眼鏡,聚精會神地侍弄櫃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裡喃喃道:“這幫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來是要壞風水的……”
他猛然看到林玉嬋活蹦亂跳地回來,驚得剪刀差點掉了。
“你……”
這丫頭憋到現在,還沒尿褲子?
林玉嬋不計前嫌地一笑,扶著門等蘇敏官進來。
“掌櫃的,您好啊。”
蘇敏官開門見山。
“掌櫃的,你們的毛茶我看了,太濕。我的買家要的是精製過的細茶,不能有煙味。”
王全怔了一怔,拿起櫃台上一杯茶呷了,掩飾著驚訝。
如今生意不好做。自從洋人跟官府簽了條約,“一口通商”變成“五口通商”,來廣州的洋商就越來越少。王全不明白,就算十三行沒了,他廣州的各路商家,那也是從大清龍興之際就開始浮沉商海,跟洋人打了幾百年交道,竟比不上什麼寧波、上海?那種鄉野地帶,碼頭能泊幾艘船,能有幾個人懂洋文、懂洋人的規矩?怎麼洋大人就偏偏趨之若鶩,寧可多開兩天船,也要到那裡去做買賣呢?
王全斷定,洋人啊,空有堅船利炮,就是腦子不好使。
總之,客人少了,也變得挑剔了。今日蘇少爺頭一次光顧就透露了購買意向,實屬難得。
“好說好說,”王全神清氣爽地回道,“敝號的貨您大可放心,質量上絕對穩定,不似小商號那般一天一個樣……”
蘇敏官打斷:“我要親眼看你們炒茶。”
王全:“這……”
毛茶是茶販從鄉下收來的,質量高低一覽無餘,賣到哪個茶行的價錢都不會差太多。但洋人喝的是精製茶,需要茶行專門雇人精煉。
這裡麵的學問就大了。火候、容器、篩檢方式稍有差彆,精製出來的茶葉就是天壤之彆。
德豐行販茶的競爭力所在,便是收羅了一批十三行時代的老師傅,自己養著,專司其事,精製茶葉的過程也從不向外界透露。
更彆提,洋人也是人以群分。就說飲茶,英國人有英國人的喜好,俄國人有俄國人的喜好。就連那英國人之間,也分什麼蘇格蘭、倫敦、威爾士……德豐行的製茶師傅們對此都輕車熟路,總能拿出最對洋人口味的貨品。
王全搖搖頭,笑道:“這少爺您就不知道了。敝號製茶之術嚴格保密。去年阿薩姆公司曾出了天價銀子,我們老爺都不曾鬆口分毫。您看……”
他覷了覷蘇敏官的臉色。年輕人在廣州商界混生活,初生牛犢不怕虎,亂提要求亂壓價,他見得多了,並不以為忤。
他給個台階:“……要不,每一步製出來的樣茶,小的讓人送去給您過目?”
蘇敏官權衡了一下,點點頭。
“那好。”他指指林玉嬋,“下次還讓她接待。”
這是把她當茶行夥計了。十三行時代傳下來的通例,每個客戶都指派一個單獨的夥計全程接待,喚作通事——若是尊貴大客,就由掌櫃的親自跟從——若生意談成,通事自有提成。若不幸搞黃了單子,諸如茶水果子之類的前期支出也由通事自掏腰包。
王全無可奈何,給了林玉嬋一記白眼,隨後笑模笑樣地把蘇敏官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