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城五仙門附近的灘塗空地上,豎著幾根高高的木杆,每根杆上都掛著一個凝著黑血的人頭。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胡子裡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著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麼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掉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裡,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著人頭的木杆上,飄著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麼這麼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著,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著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發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裡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麵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彆的追求。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對這個當街橫死的病丫頭見怪不怪。
男人們身材矮小,腦後垂著細長的發辮,穿著看不出顏色的長袍短褂和肥大的褲子。褲腳處用襪布一層層束起來,勾勒出骨骼凸出的腳踝,伸進肥大的麻鞋裡。但也有半數人沒有襪子,打著赤腳,厚厚的腳板踩在坑窪的道路上。
零星的女人們含著胸,貼著牆根小步緩行,腳小得出奇,像尖尖的粽子。
偶爾一輛轎子嘎吱嘎吱地經過,窗簾微卷,露出半個黑油油的大拉翅。
整個世界仿佛一部沉悶的默片,散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風貌。
大清。
林玉嬋絕望地閉上眼。
彆人清穿和阿哥談戀愛,她直接空降成街邊伏屍。
要完啊!
金蘭鶴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牛眼,悲憫地看著她。
……
林玉嬋發現自己還沒死。
有人將她從土坑裡拉了出來。動作不是很輕柔,她的腳磕到了坑邊的碎石,也不覺得疼。
“嘖,剛死,還是軟的……哎呀。”
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後生。搬動她的時候,手背上被碎石劃出幾道血印,他輕聲咬牙。
林玉嬋想喊“我沒死”,無奈連動嘴唇都沒有力氣。
少年看了看她的一臉死相,同情地說:“這裡埋的都是剛殺頭的會黨,死後沒人給上香的。你就算要撲街倒地,也不能選這種地方,到閻王那裡說不清,知道嗎?”
林玉嬋:“……”
果然,被閻王退回來了。
“反正我不在廣州混了,臨走做個好事,給你挪個位置。阿妹,你是想去護城河西壕的小丘呢,還是想去鎮海樓外的義塚?”
少年把辮子甩到腦後,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張地做了決定。
“去義塚吧。那對麵有個點心鋪。老板心善,每天讓人去供幾個燒包。你看你這麼瘦,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吧?”
林玉嬋說不出話。身邊就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到處都是正法了的反賊屍體。這少年一個活人走進來,卻是毫無懼色。和她說話的語氣溫柔沉靜,渾不顧身邊血流成河。
他背著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