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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汙濁的臟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著什麼:“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著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乾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裡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著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鐘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裡。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麵,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裡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臟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汙。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拚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著他的辮子,用儘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少年還在嘮嘮叨叨的自語,肩上的死屍忽然動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屍體”被他自己綁在腰上,沒甩下去,反而耷拉著手腳轉了半圈,轉到他麵前。“屍體”那凹陷的眼窩微微翕動,驀地掙開一雙大眼,暈頭轉向地跟他麵麵相覷。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奈何纏太緊,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轉筋,緊繃的臉上破了功,一個勁兒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這一笑散發出點活氣,少年撫著心口,試探著問:“你你你……你沒死?”
她用力睜開眼,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不到弱冠年紀,臉上初顯棱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卻時時向下抿,顯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澀的孤僻。不過他現在被嚇的不輕,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張臉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煙火氣。
他身材頎長,頭上戴著當地人常用的涼帽。但和街上其他貧苦百姓不同,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將衣裳撐得繃緊,勾勒出半麵硬朗的胸膛。
“喂,我問你話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著眼睛強行凶狠,“你到底死沒死?”
林玉嬋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她的身體忽然又有感覺了,冷得牙關打戰,渾身發抖。少年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縮回手。
“回光返照。”他歎口氣,斷定,“今年夏天不好過,半個廣州城都打擺子,聽說巡撫的小孫子都病了,湯藥吃了幾百兩銀子也沒挺過去。所以你且放寬心,生死有命……”
林玉嬋發著抖,心想:打擺子?
很好,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死因:惡性瘧疾。
少年提起她的身子,待要把她重新負起來,林玉嬋拚命掙紮,死命抓他的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