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長江的時候我就在想,”她清晰而快速地說,“如果我能知曉各大碼頭的價格變化,做生意時肯定如虎添翼,再也不會被洋商牽著鼻子走——當然,實時價格不可能飛到我手邊,但就算延遲三五日,對我來說也是很有用的參考。”
“即便船價能減半,林姑娘,據我所知,博雅如今的資產也養不起這樣一艘船吧?”
“彆急彆急,還有商量的餘地。”
小姑娘不慌不忙,笑盈盈給他斟一杯酒,然後攤開另一個筆記本。
那上麵圈圈點點,五顏六色,都是她此次長江之行,沿途記下的見聞。
蘇敏官從中看到了熟悉的細節:鎮江洋商如何為了壟斷競爭而簽訂齊價合同;九江洋商如何惡意抬價開盤、抑價收購;洋商之間如何議定收購份額,對破壞規則的友商集體抵製,而華商卻一盤散沙,各自為戰;各港口棉價如何高低不均,顯然有人故意傳播錯誤情報……
蘇敏官略略掃一眼,抬眼洗耳恭聽。
“我這幾日跟大夥討論好幾次,自己又仔細想了一下,”林玉嬋慢慢說,“洋商這些競爭手段,你我無法阻止,但也不至於任其宰割。如果能開展一些反製的措施,不說彆的,起碼上海港的棉花收購價,不至於被他們操縱得這麼離譜。”
“林姑娘,再次提醒,”蘇敏官不為所動,“單憑你每擔棉花多賣二兩銀子,不足以養一艘輪船。”
“快船從上海出發,往返所有開埠港口,記錄當地的大宗商品價格、洋行收購份額、以及當時當地彙率。”林玉嬋繼續說,“如果水況順利,兩周可以走一個來回。然後,請專人將這些情報彙編成冊,再分發到各個開埠碼頭,以供當地華商參考。這樣一來,雖然情報仍然有所滯後,但至少大家不會兩眼一抹黑,被洋商像遛狗似的到處涮。”
蘇敏官一口口抿著黃酒,聽著她語速極快的敘述,腦海中已經轉換出一幅幅畫麵,模擬著各種可能的情況。
價格滯後不要緊,哪怕隻知曉兩地價差的方向,精明的商人就能從中估算出許多信息……更彆提,再加上當地洋行的收購意向,這兩種情報組合起來,多半會生出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這些情報,如果她一人獨享,讓商鋪盈利翻倍是不難的。但她居然想發給所有人……
蘇敏官忽然問:“你彙編這些小冊子,我猜林姑娘不會大發善心,免費贈送吧?”
林玉嬋立刻拍桌子道:“五兩銀子一本,你買不買?”
“兩周一期——你是想辦報紙?華人商業報紙?”
林玉嬋搖頭:“不。太冒險。”
說到底,還是放不下她那“花衣公所”。隻不過她到內陸遊曆一圈,野心膨脹,一個花衣公所還不夠,她想壟斷所有大宗商品的實時價格情報。
其實以前蘇敏官就想過類似的事,還派船工抄錄過一段時間的碼頭商品價格,發現沒規律,於是作罷。
現在回想,畢竟這些商品不是他的主業,缺乏一些敏感度,他也無暇像林玉嬋一樣,專門抽時間混到各個租界裡去細致調查,所以……
這錢活該她掙。
炸豬排和洋山芋色拉都已見了底。蘇敏官發現這一頓飯,大部分時間都是林玉嬋在講話,她麵前的酒一口沒喝,至於餐食,也不知她吃進肚多少。
他搖鈴叫小二,又叫了金必多濃湯及烤牛油麵包,全放在她麵前。
“現在換我潑冷水。阿妹,吃。”
有男神語音下飯,林玉嬋十分滿足,不計較冷水不冷水,左手餐巾右手湯匙,坐等金主麵試。
她好奇地撥弄那金必多濃湯——其實是pradorsoup的音譯,字麵意義“買辦湯”。佐料十分的土洋結合——鮑魚絲、蔬菜絲、腐竹絲、綠豆粉絲,混在奶油湯底裡,是西方人斷然不會嘗試的菜式。
蘇敏官:“首先,如果你真能彙總各碼頭商品價格,我相信人們就算不能立刻認識到它們的價值,假以時日,商人們也定會趨之若鶩。問題是,你如何說服那些一毛不拔的各地行商,為幾個簡單的數目字而付錢?就算你定價五兩銀子,他們大可多人買一份,然後互相傳閱,或者乾脆買回私印,低價轉賣……到最後,可能全上海的商人都人手一份實時價格表,而你從中的收入,不夠付輪船老軌的人工。”
林玉嬋點點頭。
“為信息付費”這個概念,就算是到了現代社會也未能全員普及。如果她真的傻兮兮的印冊子賣,可想而知,多半是給他人做嫁衣裳,不出三兩天,盜版滿天飛,她自己淒慘吃土。
她慢慢說:“《北華捷報》增出的那個副刊——《船務商業日報》,其實就是給洋商提供類似便捷的情報。既然《船務商業日報》能賺錢,說明這個盈利方式是可行的。區彆在於,洋人大多富裕,不在乎那點訂閱費,而報紙走薄利多銷路線,以洋人的收入水準來說,定價更是相對低廉,所以……”
前提是,她的“訂閱用戶”必須足夠多。
以博雅目前的商譽,恐怕沒辦法做到一炮紅遍上海灘。
她馬上又說:“可以先低價或免費,等人們習慣了看著情報做生意,我再提價……”
“那大約需要多久?”蘇敏官含笑問她,“十年?”
林玉嬋無言以對。
這是後世的互聯網創業思維,以低價補貼開路,先圈一波消費者,等搶占完市場,再悄悄提價,或是推銷其他增值服務。
她也不好意思跟他玩空中加油,還是接過勺子。這一次,忍住洶湧而出的想法,乖乖把一碗濃湯都吃完。倒是意外的濃香。
再咬一口麵包,滿嘴奶油味
畢竟,這件事她從漢口回程時就開始想,回到上海之後,又和博雅的兩位高學曆經理一同商量過,準備充足,不會被蘇敏官一兩句冷水給潑亂了陣腳。
“嗯……那這樣。”林玉嬋胸有成竹地說,“成立‘博雅俱樂部’,交錢入會。每次輪船到港,會員憑證入場,有專人誦讀各種情報訊息,大家各取所需——是了,就像買辦在港口公布開盤收盤價一樣——所有情報不付諸紙麵,也就杜絕了被人抄錄盜版的可能性。”
如果對麵是彆的大老板,她還要考慮一下措辭,不能讓對方覺得她太飄太傻。但麵對蘇敏官,她放心信口開河。
蘇敏官點點頭。
這個思路強多了。一時沒聽出致命的破綻。
她唯一要擔心的或許就是,等日後“俱樂部”的會員日益增多,大概找不到合適的場地宣讀情報。
這第一盆冷水她算是扛住。儘管扛的不甚完美,還有一些改進的餘地。
“第二,”他轉換話題,“我猜洋商不會那麼順利地讓你開張這項新業務。”
林玉嬋點點頭,假作愁容慘淡:“落後就要挨打,洋人隨便就能欺負咱們。”
蘇敏官聽她愁得完全沒誠意,,笑著用筷子敲她手裡的麵包。
“華商之間訊息共享,不再受洋人擺布,的確很多洋行會感到威脅,再也不能儘情地壓榨華商。他們肯定會反對。”林玉嬋說,“可是有一位洋人,他捏著上海所有華夷商人的命門子。華商賺錢多,他也跟著獲益……”
蘇敏官一怔,隨後明了,笑道:“可是洋商若吃虧,他們交的稅也少了啊。兩相抵消……”
“公平競爭的市場總歸更有效。在這樣的市場裡,財富總量會高於壟斷及不透明的市場。”林玉嬋嚴肅質問,“小白同誌,你《國富論》白讀了?”
蘇敏官語塞,手裡的刀叉忽然忘了怎麼拿,狠狠瞪她一眼。
還提《國富論》。學習環境那麼差,他能看進去一個字才有鬼!
林玉嬋還沒來得及得意,蘇敏官反戈一擊。
“你確信赫德就讀過《國富論》?”
林玉嬋:“……”
不理這茬,她從挎包裡取出《北華捷報》。
“清朝官員背信棄義,野蠻屠殺,中英險些再動兵戈,”林玉嬋翻開內頁裡的“戰事速遞”,給蘇敏官看,“讀讀。”
蘇敏官故作頭疼:“這報紙給了你多少推廣傭金?”
說歸說,還是拿過來掃了一眼。漫不經心看了幾行,就認真起來,皺眉讀完整段。
上個月,李鴻章“蘇州殺降”的事件引發國際輿論指責。尤其是跟淮軍一起作戰的外國雇傭軍隊“常勝軍”,他們指責李鴻章卑鄙下作,借機尋釁嘩變,企圖討要更多的妥協和好處。
關鍵時刻,和事佬從天而降。跟中英雙方都有交情的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訪問蘇州。報紙上沒透露具體細節,但在赫德的一通操作猛如虎之下,李鴻章跟常勝軍握手言和,並且對那些被冤殺的降卒進行補償
當然,在以英國人為主筆的報道裡,對赫德的這番力挽狂瀾,還是有點酸酸的語氣,夾槍帶棒地評論道,在這場中英衝突中,英國人赫德能夠忘記自己的家鄉和女王,秉承“絕對中立”,實在是很有職業素養。
林玉嬋厚著臉皮說:“我覺得赫大人欠我小小一個人情。”
她用手比了一丁點。由於她太過謙虛,拇指食指不小心捏到了一起。
蘇敏官折好報紙,倒杯酒一飲而儘,有點失落地開玩笑。
“敢問老爺太太,還需要點什麼菜嗎?”
蘇敏官不動聲色站起來,說:“結賬。”
西菜館生意興隆,這雅間裡眼看盤光碗淨,兩位客人還占著桌子聊天,小二這是來催翻台的。
林玉嬋見那小二走了,大膽上手,從蘇敏官胸前拽出懷表看。
“呀,半個鐘頭到了”她不好意思,“這算說服你了?你沒搖頭,我就當點頭啦?——哎,等等,說好我請。”
蘇敏官已經丟下五枚銀幣在桌上——如今西菜館學洋人做派,按人頭收費,連小費每人兩塊半銀元,算是中高檔消費。
不過比去天香樓吃個花酒還便宜些。
他收起懷表,奚落她:“你才吃了幾口?”